第十九章

    快走到校门口时,岑俞安远远地又瞧见了那几个熟悉的身影。

    白色横幅被几个中年男人拉着,上面用红色字体印着“无良学校赔我女儿”几个大字,一个和那些人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引得路人驻足围观。

    学生模样的,会被保安催赶着离开,而至于别的围观者,就没办法了。

    她眸子半眯了下,语气意味不明:“那些人怎么还在?”

    “闹好几天了。”周知叙对这个场景已经习以为常,他收回视线,淡淡地说,“换个门走吧。”

    “你觉得他们可怜吗?”岑俞安抱膊冷眼看着,声音很轻地问了句。

    该说不说,这个反应倒在周知叙意料之外。

    他原先以为已经了解岑俞安,这人无外乎就是个恻隐心泛滥的小公主。毕竟无关者,她都会花心思用自己的方式去缅怀。

    但实际上……似乎并不是那样。

    周知叙有点摸不准岑俞安的想法。

    以普通人的心理来看,至亲突然亡故对于留下的人来讲莫过于是巨大的悲痛,他们自然值得深切的同情。

    他反问道:“中年丧女,家庭被毁,不可怜吗?”

    岑俞安移开目光,朝周知叙看了眼,以这位哥独美的行事作风,断定他不会对旁人的事多加关注,就没多问他一句。

    “那个女生秋招一个offer都没拿到,又临近考研,谈了七年的男朋友变心要分手,她跳楼那天晚上,和男朋友聊到一点多,没多久就自杀了。”

    周知叙听后的反应很平静,看着他无动于衷的表情,岑俞安扯了扯唇,心里明白不该继续说下去,交谈的另一方若是没有兴致,强行聊下去只会失了自己的礼。

    提醒的警许是驳不过情感的喧嚣,又或是那晚染血的残酷夜色让岑俞安窥见了身旁人的温柔,她没忍住,便做了这件瞧起来没有眼力见的事。

    “其实我能理解家长要赔偿,孩子是在学校没的,那只能找校方的麻烦,而且学校确实失责了,心理教育没做到位,没开展心理健康方面的课程,没安排人员关注学生心理动态。”

    周知叙漆黑的眼睛半垂着,迎上岑俞安的视线,神色有些散淡:“但那学生成年了,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了,哪里能做到处处管着,也管不住。”

    岑俞安怔了怔,没想到周知叙会跟她辩。他方才兴致缺缺的模样,实在是不像是会愿意在这件事故上浪费脑细胞的。

    她咬了下唇,问:“那你觉得学校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校门口上演的那场闹剧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周知叙偏头看了眼,薄唇冷淡吐出两个字:“赔偿。”

    岑俞安微微睁大眼睛:“可你刚才话里分明是站学校的。”

    周知叙当即否认:“我没有立场。”

    岑俞安以为还会有下文,她看到周知叙倏尔微微蹙了下眉,像是在犹豫什么,便再也没开口了。

    不过这也能理解。

    现在她在周知叙眼里,撑破天了都是个称得上眼熟的同学,论他多把她当回事,灵魂伴侣,能深层次沟通,依这位哥毫不含糊的防心,那不可能。

    若是想攻城略池这种人,弯弯绕绕的套路是没用的,岑俞安脑子里百转千回,还是觉得先把自己的心扉敞开来好。

    想到这,岑俞安弯了弯唇,灵动的眸子里漫上意味不明的笑意,凉薄又恶劣,她轻言细语地开口:“我希望学校不要赔偿给他们。”

    周知叙神情微妙地扫了她一眼。

    他问:“你不是理解家长的做法?”

    “是理解啊,我非常能理解。”岑俞安笑嘻嘻道,“孩子没了,第二天拉横幅堵学校闹事,借助信息时代的放大效应,施压学校给钱息事宁人,最大程度降低失去孩子的损失,我理解——”

    她拖长了调子,脸色几乎是一瞬间就冷了下来。

    “但我不支持。”

    “他们也是杀人凶手。”

    听到这句论断,周知叙眉眼轻抬,望向岑俞安的黑眸里多了几分诧异,还有丝丝缕缕的打量。

    沉默片刻,他问:“理由?”

    “理由?”岑俞安语气温温柔柔的,说出来的话却很残忍,“如果我遇到了很崩溃的事情,我绝对会和父母说的,因为我清楚我爸妈会为我撑腰,给我兜底,我不会轻生的。而且我死了,影响最大的就是父母,我也不忍心深爱我的父母往后都活在痛苦里。那位师姐都寻死了,显而易见,父母那里也给不了她活下去的念想了。”

    周知叙没见过岑俞安的父母,但能让孩子有底气说出这番话的人,能教出岑俞安这样一个热烈张扬、善良通透的人,肯定是非常棒的父母,该是让人羡慕的。

    “嗯,”周知叙垂眼应了下,隔了几秒,轻声补充道,“我有时候觉得,繁殖不该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权利。”

    岑俞安眼睛亮了亮:“我非常认同你的观点,可要说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父母,我其实想不出妥当的答案,但能确定的是,绝对不是他们那样可以将孩子的生命和金钱做替换的父母。”

    她转头望向校门口,审视的眸光掠过那些哭喊叫嚣着自己丧女可怜的人,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头。

    “这样的人,他们只会埋怨孩子心理素质差,他们是不会想到要去反思自己塑造的家庭环境为什么会养出一个考虑轻生并付诸行动的孩子的,他们真的很差劲。”

    周知叙听着最后,无意识勾了勾嘴角,满是嘲弄。

    他毫不意外,若是自杀的人换成自己,家里那两位也会是这般想法的,会失望,失望养出这样没用的儿子。

    但这种消极的情绪很快就被岑俞安的一声惊呼给打破了。

    周知叙眼皮一跳,下意识看向岑俞安。她盯着校门的方向,啧了一声,神色不像刚才那般淡定自若,瞧着有点暴躁。

    没等周知叙偏头看个所以然,他垂在身侧的手腕忽然被抓过。

    岑俞安语速极快地说道:“那些人看到我了,他们冲过来了,快跑。”

    周知叙:“……”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周知叙往校门的反方向跑。

    林荫路上,两个长相夺目的人儿踩着交缠的树影,穿过来来往往的路人,跑离他们的视线之外。

    路人的惊叹也被远远地扔在了后面:“我靠!真谈了……实锤了啊……”

    直到跑到另一个校门后,岑俞安才放开周知叙的手。她扶着树干弯下腰,在剧烈的喘息中还不忘咒骂:“好烦啊那些人!”

    周知叙:“这几天少往那边走。”

    岑俞安:“我的想法是……你直接让警察把我拷走吧,我现在好像跟犯罪分子没啥区别啊!”

    她抬眸去看周知叙,他也还喘着气,垂到额间的碎发沾着汗水,与洒落的秋日阳光相融,清淡明净的五官罕见舒展开,在满满的少年气之外,有种意外的松弛。

    该说不说……岑俞安还是第一次看到周知叙这般有活气的样子,一时之间难免……看呆了。

    直到周知叙迟疑着开口:“我脸上有东西?”

    “……”岑俞安顿时回过神来,下意识抬手碰了碰嘴角,幸好没摸到口水。她被周知叙的颜搞得五迷三道的,已经到能随时随地发花痴的地步了。

    “没有。”岑俞安视线依旧停留在周知叙的脸上,没有要挪开的意思,她忽而眯着眼睛笑起来,“我觉得你真的很帅!”

    她说话的语调和刚才的严肃不同,是周知叙很熟悉的玩世不恭,听着好像只是随口的调戏,但眼睛里真挚的情绪不是装的,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岑俞安不是第一次夸他帅,周知叙以往还是心如止水的,毕竟关于外形,他听过无数的赞美,长者、同龄人、小一辈,对各个年龄段的肯定已经听到耳朵起茧。

    但莫名地,今天岑俞安讲出的这句话,一如既往的散漫口吻,却让周知叙原要平复下来的心跳猝不及防又跳高了一拍。

    顿了顿,他刻意岔开话题:“你不是有事要做吗?”

    岑俞安没看出周知叙的别扭,这位哥向来不吃拍马屁这一套,她习以为常:“嗯,是哦,我差点给忘了。”

    又说:“我们先扫个共享单车吧。”

    周知叙:“……?”

    周知叙听完直接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他扫了一眼旁边排得整整齐齐的共享单车,瞳孔微微一缩,神情从始料未及到最后的一言难尽。

    这些共享单车像是长期无人清理过,车身有很多不明污渍,还有唯一稍微干净点的部件只有坐垫,但破损状况也堪忧。

    周大少爷的洁癖登时就犯了。

    “扫它们做什么?”周知叙震惊又抗拒地看向岑俞安,他难以相信这位浑身牌子货的大小姐是如此接地气一个人,“这些车很脏。”

    岑俞安从背包里掏出酒精消毒液,对着其中两辆状况较好的共享单车来回喷:“出行呀,擦擦就好啦,我们要去万象广场。”

    她的动作很熟练,显然选择这样的交通工具不是岑大小姐心血来潮。

    “万象广场不远,打车不贵。”周知叙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杀了他都是不可能接受的。

    “就是距离不远,骑单车才会比较方便。”岑俞安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参加了市里举办的大学生公共管理案例分析大赛,这次出门是要去做调研的,估计万象广场周围那圈都得转,靠两条腿吃不消的。”

    周知叙活这么大第一次想反悔的念头如此强烈。

    望着周知叙变化莫测的神情,岑俞安自作聪明了一下,讨好着笑说:“我是说我吃不消,不是质疑你不行。”

    “……”周知叙默了片刻,“你跟我走。”

    岑俞安不明就里:“去哪?”

    “拿车。”

    走了大约几百米,岑俞安跟着周知叙拐进了一个高档小区。

    “你家离学校这么近还住校啊?”岑俞安饶有兴致地左右张望,像个好奇宝宝,“这儿的房价很贵吧?”

    “新买的房子,这学期才搬出来住。”周知叙微微偏头,打量了她一眼,“对你来说应该算便宜。”

    谁料岑俞安的脑袋摇成拨浪鼓,神色非常认真地否认:“不,我是个穷鬼,我感觉把自己卖了都买不起这的房子,下辈子再努力一下吧。”

    周知叙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地下车库里停着不少车,岑俞安惯性扫视一圈,目光当即就被一辆机车吸引了过去,那是一辆做工和质感都很棒的重型机车,银黑色车身,英伦复古风的车型,还带点美式的调儿,拉风得要命。

    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正当岑俞安想感慨不知是谁眼光那么好拥有这么帅气的车时,她就看到周知叙目标明确地朝那台车走了过去。

    “那台机车是你的吗?”岑俞安眨眨眼睛,有些怀疑人生。

    周知叙嗯了一声。

    岑俞安盯着他的侧脸,一个念头在脑海里模糊闪过——居然也是个野的?

    她眯着眼睛稍稍琢磨了一下,眼神也逐渐变得有些玩味。

    她觉得周知叙这人就像个胶带球,永远猜不到下一刀会是哪些颜色。

    “你的车真酷!”岑俞安笑嘻嘻地比了个大拇指,感叹完了不禁担忧她的生命安全,乐还没享完,周知叙人也没追到手,她不想做车下魂的,“你……有机动车驾驶证的吧?”

    周知叙无语两秒:“我没有知法犯法的爱好。”

    “……”失敬了法学生。

    岑俞安竖了个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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