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五点左右的光景,太阳还热烈得很,晒在万象广场以及周边林立的高楼大厦上。这样的景象里,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繁华的气息。

    岑俞安伏在咖啡店室外的小圆桌上,她潦草记录完最后的调研情况,神色一松,合上本子,抬手伸了个懒腰。

    街道不远处有个窨井盖被掀开,一个穿工装戴安全帽的工人挤在狭窄的井口里,他手里提着电钻,上半身探在外边,和守在旁边的几个同事神情严肃地说着话,像是在商讨如何作业。

    太阳底下的风也是热的,岑俞安白净的额头上已经沁出细细的薄汗,她托着下巴打量着那些在阳光底下的作业工人,刚开始还是好奇的心情,随后樱唇一点点抿紧。

    她想,在这样的天气下,在密不透风的工装包裹下,大约他们已经汗流浃背了。

    周知叙拿了冷饮回来,岑俞安感受到有人靠近,抬头看,见周知叙将其中一杯饮品放到她面前。

    “谢谢呀!”岑俞安弯了下眼睛,随后将身旁两个叶编手工制品推过去一只小熊猫,“喏,给你留的。”

    “为什么是熊猫?”周知叙捻起那只胖乎乎的叶编熊猫看了看,技艺精巧,栩栩如生,若非亲眼看见,他难以想象这些手艺没有淹没在现代大都市的发展潮流里。

    “因为你对我来说很珍贵呀。”岑俞安直截了当的告白将周知叙的思绪拉了回来。

    顿了顿,他轻车熟路地岔开话题:“你的调研主题是什么?”

    周知叙被岑俞安带着,在万象广场附近找到了一个卖叶编手工制品的老爷爷。初确定调研对象时,周知叙以为岑俞安的研究应该是聚焦于非遗文化的传承。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破灭了。

    岑俞安没有访谈那位手艺人,她只是安静地跟在对方身后,将他的行动轨迹一一记录下来。

    那位手艺人漫无目的地四处摆地摊,他和岑俞安也这样走街串巷了一个下午。

    调研临近结束时,岑俞安忽然打了个电话给她哥哥。没过多久,老爷爷摊位前走来了个漂亮时髦的女人。她把剩下的叶编手工制品都买了下来,抱着它们走进了马路对面岑氏集团的大楼。

    “现代城市治理对底层劳动人民生存空间的挤压。”

    岑俞安抿着唇,看着那些辛勤作业的下水管道工人,他们在来往光鲜亮丽的都市白领中显得突兀,但又不可或缺。

    “那个卖叶编的爷爷,他频繁换摆摊的地方,你有留意到是因为什么吗?”

    周知叙怔了怔,几乎用不着回想,下意识脱口而出:“驱赶?”

    “是啊。”岑俞安垂着眸,手里把玩着另外一只叶编鱼,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在周知叙看来莫名有些苦涩。

    她回忆着说:“被保安赶,跟城管玩捉迷藏,你不觉得离谱吗?诺大的城市,没有地方能容纳得下一位努力生活的手艺人。”

    周知叙思忖片刻:“怎么想到这个方向的?”

    岑俞安没立刻解释,她看向周知叙,细细观察着他的神情。

    “这里边的故事很长,你想听吗?”她今天已经花了周知叙好多时间了,这会儿是真不确定他有没有这个耐心。

    周知叙面不改色地撒谎:“我今天挺闲。”至于指导老师询问项目进展的电话轰炸,他认为可以忽略不提。

    但周知叙忘了一件事,岑俞安是属于那种惯会自作多情,而且给她好脸就能得寸进尺的人。

    “挺闲?”她忽然重新伏到桌上,跟周知叙的距离拉进,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尾音上扬起来,蹬鼻子上脸地轻佻道,“周知叙,那你到底是想不想啊?”

    周知叙听完神色不变,他靠到椅背上,睨向岑俞安,漫不经心地,将她的轻佻给堵了回去:“别说了。”

    “……”岑俞安再一次在周知叙身上体会到了什么叫多言不义必自毙。

    她很不服气地说:“你信不信我拉条狗过来,它都比你怜香惜玉。”

    周知叙觉得好笑,唇角小幅度扬起一点,他知道岑俞安表演川剧变脸的本事很牛,也有幸见识过很多次,可仍有种……百看不腻的感觉。

    “那你去跟狗说吧。”

    巧的是,此时一个女人推着婴儿车走过,一只柯基犬探头探脑地坐在上面,她柔声跟小狗说着话,爱犬也摇着尾巴哼唧唧热情回应着主人,仿佛是极通人性的样子。

    周知叙稍稍抬手,善解人意地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岑俞安:“……”还真他妈有狗。

    真狗啊。

    她的嘴微张,风度在濒临崩塌的边缘被刻入骨髓的教养给堪堪刹住了车,但漂亮的脸蛋还有点扭曲,强人所难地叛逆道:“我不要,我就要跟你说。”

    像是赌气,又像是怕周知叙不想听跑掉,她语速极快。

    “我年初参加了个关爱留守儿童的志愿活动,匹配给我的通信对象是一个特别心灵手巧的妹妹,她就很会编织这些小玩意。”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岑俞安的神情渐渐柔和下来,目光凝在那只叶编鱼上,眼神却是不聚焦的,仿佛是在透过它,看到了某些东西的影子。

    “但是规则要求我们只能有线上书信的往来,不过活动结束时通信双方可以商讨要不要互留本人的联系方式。这个妹妹就说最后一封信时再问我要电话地址,给我寄一束叶编玫瑰,这是她最想送我的礼物,并且每次来信总会用彩色笔画上一束,我一直很期待那天的到来。”

    岑俞安分享这些的时候,脸上是眉飞色舞的神情,眼里的光亮得出奇。这种情绪是表演不出来的,周知叙饶有兴致地观察她,一朵在温室里娇养、与世隔绝的花儿,身上烟火的气息竟然这么浓烈。

    这个烟火气并非是说岑俞安俗气,那是一种人情味,撞在秋日晚风里,是能让人……觉得这个世界还没那么糟糕的。

    周知叙循着岑俞安的话语去猜测:“因为她,你开始留意这种叶编的手工制品,然后发现了这个手艺人?”

    他的视线投在了她的调研记录本上。

    “不是。”岑俞安摇了摇头。

    “这个老爷爷是我偶然看到的,我当时很意外A市也有会这种技艺的人,就想着要不我也学一下这个手艺,到时候让那个妹妹大吃一惊!”

    “我拜师路还挺顺的,爷爷听说我的来意后,立马就同意教我了,还不要我交学费。”

    “他说他反正也没什么生意,挺多时间教我的。”岑俞安嘴角的笑容淡了些,“我就在他那当了一段时间的学徒。”

    周知叙神色变得微妙,对岑俞安这番话里的一个重要信息不理解。

    “你们认识?”

    那她为什么来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她不怕被误会成跟踪狂么?

    “他知道你把他当成调研对象吗?”

    “当然知道啊,不过我骗他我已经调研完了,我要是每次去都告诉他的话,他会很容易猜到是我让人把他的作品都买下来了,他不愿意的。”

    “至于你刚才问我,怎么会想到这个调研方向……像今天这种被保安赶、躲城管的事情,我当学徒的时候也经历过。”

    岑俞安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语速放缓慢,身上有种消磨不掉的自信和锐气。

    “当前城市治理制度下的人性关怀越来越少,这个问题是有探寻价值的。我们不是为了制度而制度,我们是为了人。如果制度背后存在着恶,那是需要提出来的,这样才能引起大家思考、重视、改善。”

    “我希望世界能再好一点,一定会的。”太阳逐渐落入地平线,柔和的霞光落在岑俞安澄澈的眼睛里,与她眼神中的光亮相融。

    周知叙鬼使神差地问了一个问题:“你梦想是什么?”

    “下基层。”岑俞安回答得毫不犹豫,仿佛这个答案已经在她的脑海里流转过千百回,坚定到刻入骨血的程度了。

    周知叙默了几秒,没忍住泼她冷水:“下基层很辛苦的。”

    “我知道呀。”岑俞安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她甚至还很好心情地弯了弯眼,“我导师还说,如果我将来选择了这个事业,那一辈子就跟钱无缘了。”

    “可是——”她抹了笑容,神情无比认真,跟宣誓似的,“基层是根。”

    “你家人舍得你吃这份苦么?”周知叙问。听岑俞安方才的描述,她在家里应该是很受宠爱才对。

    “不理解但支持,因为是我自己的人生。”岑俞安笑意漫入眼底,认真地澄清道,“而且,我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娇惯着长大的,虽然我家确实很有钱吧,但老实说,我从中吃到的红利特别少。”

    接触到周知叙疑惑的眼神,她慢悠悠进一步解释道:“我爸爸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家里穷得叮当响,我外公当时就嫌他穷,不肯我妈嫁过去,不过俩人特别相爱,我外公就妥协了,开始扶持我爸做生意,加上我爸也争气,就有了脱胎换骨的今天。”

    “虽然有钱了,我爸吃苦耐劳的性子还一点没变,他还怕我和我哥染上那些纨绔二代的陋习,一直跟我俩强调,以后他的财产是通通都不会留给我们的。”

    “等退休了,他就把大部分财产都捐给希望工程,然后带我妈妈到处旅游。我们兄妹俩要自己靠自己,不然以后只能相约一起去大街上捡垃圾了。”

    岑俞安说着,双手托着下巴啧了一声,像是苦恼,但又是很幸福地说:“不过好在我哥现在进公司学习了,我希望他在我爸退休之前,能在公司站稳脚跟,多赚点钱,将来补贴一下我这个穷鬼。”

    言至于此,周知叙才总算明白岑俞安的共情能力是怎么来的了。

    他见过太多精致利已主义者,包括亲人,他受到的教导始终都是如何做才能攫取最大的利益。到后来,他已经麻木,对这个世界的运转毫不在意。

    每个人都是行尸走肉,在名为“地球”的一潭死水里自生自灭。

    但岑俞安告诉他,这个世界一定会更好一点的。

    他心里难得生出一丝期待,想看岑俞安怎么把她的话变成现实。

    “喂,周知叙。”

    周知叙回过神来,掀起眼皮看向岑俞安,发现她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意外有种孩子气的可爱。

    “我都把我底儿揭出来给你看了,你感受到我的真心了吗?”

    周知叙有些哭笑不得,她还真是说啥做啥都不忘要跟他谈恋爱,但“谈恋爱”这三个字刚在脑海里闪过,忽然就想起了邓新译说过的话——

    “她人巨渣。”

    “谈恋爱无缝衔接。”

    “每任男朋友的保质期都不超过一个月。”

    “……”

    周知叙蹙起眉问:“你真心给多少人看过了?”

    岑俞安愣了愣,懵懂地看他:“啊?”

    周知叙心底莫名生出一丝烦闷,冷冷地提醒她:“你还数得清你前男友么?”

    “……”岑俞安的嘴跑得比脑子还快,大声否认,“我没有前男友!”反正她谈恋爱就没正儿八经公开过谁,问就是没谈,问就是误会。

    “……”这个答案让周知叙更不爽了,他眉头拧得更紧,吐出一个名字,“张言川。”

    岑俞安也烦了,好死不死,这个被周知叙撞见过的,她还真不能否认。

    她忍着恶心勉强让一步,但依然是死鸭子嘴强:“就他一个神经病,没了。”发现一任承认一任。

    周知叙没说话,审慎地盯着她。

    岑俞安也一点不怂,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与他对视,目光不回避一寸。

    大不了……再承认多一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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