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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钱富贵

    六、钱富贵

    打完夜场一般都得到半夜,堆起场来,就吃夜饭了。这是最热闹的时刻,也是最开心的时刻。

    夜饭是在饲养室用给牲畜泡料的大锅做的,因为锅小熬粥不够吃,饲养室的大锅是全村最大的锅,能盛五、六挑子水,熬粥能够几十人吃的。一般是熬土豆粥,有时恰巧生产队有瘦得过不去冬的羊羔子杀了,那就熬肉粥了,那就是社员意想不到的福分了。熬粥的当然就是饲养员钱富贵和刘兴德了,他俩是生产队固定的饲养员。饲养员是个肥缺,在生产队,到了冬天一般社员都没活干,那就挣不着工分;而饲养员冬夏都有活,一年能挣一般社员两人的工分,所以都争着抢着干。而钱富贵和刘兴德都是铁杆的贫农,刘兴德忠厚老实,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当饲养员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而钱富贵好吃懒做、藏奸耍滑,凭着成分好,非要干,别人也不好与他计较。

    喝粥的时候,钱富贵是掌勺的,他往锅台脸前一站,拿着给牲畜和料的大铁勺子,谁伸上碗来,就是一勺子。那粥都是一勺一个的稠粥,和干饭差不多。打场有二十多人,有坐炕上的,有站地上的,有蹲锅台边的,挤得满满一屋子人。一人一个大海碗,都“唏留唏留”地喝着,满屋都是“唏溜”声,听起来好不热闹。吃完第一碗的,马上去盛第二碗,这时,在灶坑吃的钱富贵就会朝起大铁勺来,再给你一勺,又是满满的一碗。按理说,生产队做夜饭管够,谁爱吃多少吃多少,不需要有专人盛;可钱富贵像有盛饭的瘾,从始至终一直盛完。

    吃完饭,高志远和韩文义往家走,高志远不解地问韩文义:“吃夜饭也不限量,钱富贵为什么非得给每个人盛?弄得大家都像受他监督似的。”

    韩文义胸有成竹地说:“你刚回来,没和他打过交道,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那是一个投机取巧见便宜就上的家伙!饲养员是多少人都眼红的活,别人猫好几个月的冬,一分挣不着,他当饲养员,活又不累,挣一冬天的工分,一个人顶两个人挣工分,这活谁不想干?可为什么就他能干上,就是谁也没他脑袋尖,便宜活他要没干上,也不让你干消停,别人都跟他生不起那个气,才让着他的。实际他有什么能耐,干活藏尖耍滑,一点儿力不下,全靠刘兴德了。那刘兴德是个好人,老实勤快,活都让他干了。你说吃夜饭他为什么掌勺,那就是看大伙吃饭他气肚眼胀,专盯着看你吃几碗。你明天就知道了,谁吃几碗,谁吃几碗,以前传的李光棍吃了六大碗,就是他传出来的,他还说是一碗一碗给他数着的,整整六大碗。你说,吃多少,是生产队管饭,碍他哪根筋疼,他不是闲(咸)吃萝卜——淡操心吗?他就是那样的人,见不得别人好,见别人比他强,他觉都睡不着。他做的那些缺德事多了去了,我给你说说他给他兄弟媳妇抓人的事……”

    高志远很好奇,怎么还给兄弟媳妇抓人呢?便道:“真是说什么话来什么话,还真有大伯子给兄弟媳妇抓人的。”

    刚说到这,他俩已到了高志远家,韩文义道:“你到家了,天也不早了,快回去睡觉吧。钱富贵给兄弟媳妇抓人的事,明天打场时,我再给你说。”

    高志远虽有不舍,看看已半夜多了,静谧的小村已安然入睡,不时的狗吠声,更显夜的幽静。也只得说:“别忘了,明天给我接着说。”

    两人各自回家睡觉不提。

    第二天打夜场时,刘兴良遛场,他俩又钻进穰子窝里,高志远迫不及待地说:“快,给我接着说钱富贵给兄弟媳妇抓人的事。”

    韩文义笑着道:“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钱富贵的兄弟钱富旺原来有个媳妇,叫王美娟,两口子结婚一年多了,感情挺好的,从没听说吵过架。王美娟原来是乡文化宣传队的,唱得好,嗓子亮,人也长得漂亮,钱富旺娶那样个媳妇也算烧高香了。可是,钱富贵一开始就不同意,说唱戏的没一个好玩艺,让他兄弟防备着点!他兄弟觉得他媳妇对他挺好的,不可能出去乱搞去,也就没当回事。

    那是秋天,有一天晚上,社员开大会。正开到半道,忽见钱富贵拉着高志信闯进屋,一进屋就大声地喊着:“抓住了!抓住了!”

    “大家很奇怪,有的开玩笑说:“抓住什么了?抓住人了?”

    还真说对了,只听他气喘吁吁地说:“他……他……和王美娟……”

    有人大声说道:“还真是大伯子给兄弟媳妇抓人了。”

    这时,只见王美娟也闯进屋来,不由分说,上去照着钱富贵的脸就是两把,一边挠一边破口大骂:“谁不知道你们老钱家是一窝子牲畜,大伯子连兄弟媳妇也不放过,得不了逞,就怀恨在心,想尽法儿糟蹋人!说我和人有关系了,你们说说,有这段理吗?

    钱富贵的脸上已出现数道血痕,他着急地分辩:“你和高志信在大墙后……”

    王美娟不等他说下去,就高声说道:“是你把我拉到大墙后的,我一喊,你没脸了,拉上正在路上走的高志信,就说我俩怎么来怎么去了。你还有脸说呢,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你们一家子牲畜,我是没法待了。我走,给你们倒地方,你们再找个任你们糟蹋的!’说完,嚎啕大哭着,疯似跑了。……”

    王美娟第二天拾掇拾掇回娘家了,说什么也不跟钱富旺过了。钱富旺去了好几次,哭哭啼啼地好话说了九千六,王美娟就是非离婚不可,说生不起他们家那牲畜的气,结果到底离了。……

    媳妇离婚了,钱富旺想媳妇想得受不了,活也干不下去,饭也吃不下去,觉也睡不着,整天像个“大烟鬼“似的。他妈看再这样遭下去,非得生病不可。就埋怨钱富贵没事找事,把好端端一个家搅散了。又说:“你把他媳妇搅散了,你就得再给他娶一个!”兄弟遭,老妈逼,钱富贵没办法,去找了他一个远房的表哥。他那表哥是人贩子,一听就说:“没事,包在我身上,保证给兄弟娶上媳妇。不过得花两个钱。”钱富贵到这时候,还能说什么,只得说:“钱多少没问题,只要给我兄弟娶上媳妇就行。”就这样,他表哥领着钱富旺去了山东。听说那也是个穷山村,缺吃少穿的。钱富旺的表哥把咱们这里夸得多好多好,说精米白面敞开吃,猪都是整口整口的杀,油都是放瓷缸里盛着……说得天花乱坠。纪静雯的母亲信了他的话,也相中了钱富旺,觉得他是个老实过日子的年青人,纪静雯和钱富旺对面相,也都没什么意见,一说即成,就跟着来了,过来就结了婚。

    纪静雯到这里一看,哪像说的那么好啊!还吃细米白面呢?竟吃糠咽菜了;还猪油用瓷缸盛呢?一年连油腥都见不着;还整口整口地杀猪呢?一家一年也难得杀一口猪;有杀猪的人家,还是卖购猪的,生产队给些秕子,把猪喂肥了,杀了还得卖给国家。纪静雯一看这样的苦日子,一后悔一个死,一来时整天哭得死来活去的。可她离家远,好几千里路,她一天书都没读,一个字不识,想回家也回不去啊。就这样,只得凑合着和钱富旺过。

    高志远也若有所思地说:“我原来就想,咱们这里的姑娘起名字都什么花啊云啊芬啊的,她怎么起了那么这文雅的名字呢?原来是山东人。”

    韩文义说得兴起,又道:“你知道钱富贵为什么叫钱大拐吗?这有段传奇,我说了你可能不信,可人们都说这是真的。钱富贵有秆老洋炮,专用来打野兔,狍子什么的。到了冬天,一下雪,他就出去转游着打野兔去。因为,下了雪,兔子一跑,雪地就留下一溜脚印,就好找了。他有时能打着,一只兔子,四、五斤,就能改善改善生活;有时跑一天,一只也打不着,还累够呛。有一天,灶膛不好烧,他上房打烟囱(就是用长绳拴块石头来通烟囱),脚下一滑,掉下来了。那房顶都一丈多高,又是冬天,冰天冻地的,掉下来就把腿摔得不敢动了。到医院一检查,说小腿骨折了,等在医院治好了,落个点腿,你没看他走路一瘸一拐的。要说,上房掉下来摔断了腿这也没什么说的,可是,有一天,郑桂花中了兔子仙,通说通道的,她说:“你们村里的钱富贵,不是牛吗!一下点儿雪,他就拎着他那烧火棍满山转游,让我们不得安生。好吧,你不让我们安生,我也不让你安生,一下点雪,我就满山坡踩两溜脚印,就够他跑一天的,累得他张嘴喘。可他还是不死心,有一天,我看他上房了,我一掫腚,他一个屁股朝前就栽下来了,怎么样,把他那狗腿摔断了吧。……”

    高志远听到这里,好奇地问:“这是真的吗?”

    韩文义笑着道:“不好说,你说是真的吧,兔子仙真有那么大能耐?你说不是真的吧,它怎么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呢?上房滑下来也有可能,可兔子仙怎么就知道了呢?真假难辨,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

    高志远又问:“兔子真能成仙吗?”

    韩文义笑了:“不好说。你说成仙吧,没听说它成仙什么样;你说不成仙吧,它有时能附人体,把人折腾得通说通道的,而且说的话都不是胡说八道,是有根有据的,都能对上号,你说怪吧!”

    高志远也来了兴致,说道:“我记得读小学六年级时,我们路远的在学校住宿。一天晚上,同学们睡觉已熄灯了,忽然,胡守礼同学大声叫道:‘你们学生也太没礼貌了,到处撒尿,尿我一身,还乐呢。我要告诉老师去,张跃先随处小便。……’大家觉得奇怪,熄灯后谁也不敢说话,他怎么无所顾忌地大声嚷嚷;而且还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他说张跃先随处小便,人们便问躺在炕上的张跃先,是随处小便来吗?张跃先一口八个不承认。又听胡守礼还在喋喋不休地说,‘有的学生太淘气,大操场还不够玩的,还找背旮旯地方玩,都玩出个花样来,玩什么步步登高,玩什么天梯探险……早晚摔断腿就不探险了。’别人说他:‘熄灯了,不让说话了,你别说了’他却更来劲了,声还更大了,‘这你们来遵守纪律来了,装门面来了,等生活老师检查走了,你们拉呱说笑话,一说半宿,怎么不遵守纪律了?……’他的吵吵声,果然把生活老师给吵吵来了。生活老师进屋说:‘熄灯了,怎么还说话?’胡守礼不但没住嘴,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这回你知道你这帮弟子了吧,阳奉阴违,没有好鸟。’生活老师姓潘,四十多岁,身宽体胖,大家背地里都叫他一桶油,他听胡守礼说的话有点儿奇怪,他忽然一改严肃的面孔,和蔼地说;‘你说说他们怎么阳奉阴违了?’大家都很害怕,怕他说出同学们违犯纪律的事情来。他果然把张跃先随地小便,同学们熄灯以后还说话的事都通通说出来。潘老师严肃地问同学们:‘你们是这样做来吧?’,同学们吓得谁也不敢吱声,因为,确实是熄灯后,等他检查走了,大家觉得他不会再来了,便说起故事来,而且一说半宿。潘老师见大家不吱声,说;‘你们不吱声,那就是默认了,明天我再找你们算账!’他又问胡守礼;‘你住哪里啊?’听胡守礼哈哈大笑,说;‘我住哪,你还找着了?我告诉你,我住尖尖山窟窿洞,窗户朝西门朝东。找去吧。’潘老师突然大声命令胡守礼:‘你穿衣起来,跟我去办公室!’忽听胡守礼说;‘我走了,不跟你们玩了。’说完,没动静了。潘老师又问胡守礼:“你睡不睡觉,你不睡就跟我上办公室。’胡守礼像醒悟了似的,惶惶地说:‘我睡觉。’潘老师向大家说:‘大家都睡觉吧,明天还得上课呢。’潘老师没走,看大家都安静地睡了,胡守礼也乖乖地睡了,才走了。

    当天晚上,大家都很害怕,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潘老师走了,吓得谁也不敢问,只得乖乖睡觉。第二天,大家才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明白的同学说,胡守礼是中了兔子仙了,才通说通道的。大家又追问张跃先,是随地小便来吗?他先还不承认,后来大伙说,不会告诉老师,兔子仙说你尿它一身,它一定在你尿尿的地方,你说出来,咱们好找去。张跃先才说了:‘就在食堂后面的大烟囱那。’大家跟他来到大烟囱,一看是一个废弃的大烟囱,底下已扒出个大窟窿,大伙朝那大窟窿里一看,地上有个像老母鸡打抱窝一样的一个圆圆的窝,大伙七嘴八舌地说:‘这家伙正是在这里来。’有的看了看大烟囱说:‘这可不是尖尖山窟窿洞嘛,多形象啊!’有的又指着底下朝东的窟窿和半截有个朝西的窟窿说;‘这可不是窗户朝西门朝东嘛,说得多对啊!’有的同学又埋怨张跃先;‘你要是昨晚承认了,咱们到这就能抓住它,那多好玩。’有的又说;‘它让你抓住,早跑了。’说的那个同学说;‘它附人身上时,四个腿朝天蹬达,不会跑。说它离附着的人不朝过一百步,你别说,从这到宿舍还真没有一百步,看来,这说法还挺对的。’”

    高志远说完,韩文义问道:“你说中兔子仙是怎么回事呢?你说没事吧,它怎么能附在人身上,让人说它说的话呢?而且人还不知道。”

    高志远也想过很多次,而且还问过很多人,都没得到个解释。听韩文义又问,他也只得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觉得那就是一种波,像电波或磁波一样,人大脑活动也是一种波动,兔子能用它的波动干扰人脑的波动,从而,受它的支配。因为都说,中兔子仙,兔子离人超不过一百步,那也就是说,如果离远了,它的波动就干扰不到人的波动了。再者,说中兔子仙,兔子都在那四腿朝天地蹬达,那就是它在进行波动。还有,中兔子仙的都是体格比较弱的,强强壮壮的,一般中不了兔子仙,那就是说,兔子支配不了强壮人的神经。我是这么想的,不知对不对?”

    韩文义道:“你别说,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道理,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高志远又道:“现在科学还解释不了,等科学发展到一定程度,一定会解释明白的。”

    韩文义又道:“不管白兔子,什么狐狸了,黄鼠狼了……都能成精呢。咱们村里老刘头不是整天套狐狸吗?有一年他套住一只火红火红的狐狸,人们去看。他套狐狸都是下套,一般都是套住腿,他把它嘴捆上,一般背回来都是活的。你说怪不怪,那狐狸见了人,一对一对地掉眼泪,人看了觉得挺可怜的。老徐头来了心软,掏钱买下来,回去烧香祷告祷告,就把它放生了。可是第二年,老刘头又把它套回来了,这回打死卖了。你说怪不怪,他大闺女结婚后孩子都两三个了,好好的突然就疯了。好时候和好人一样,做针线活一般妇女赶不上她,她绣那小孩穿的虎头鞋、牛头帽子,那叫鲜活,妇女谁见了谁夸。可是一疯了,就脱光腚可大街跑,见谁打谁。人们都说她爹套狐狸套的,你说不是吧?那全村二、三百口人,谁也没疯,怎么就单单她疯了呢?这里边一定有事。”他看了看高志远笑着说,“这只能留给科学家去解释了。”

    高志远原本以为打夜场,黑更半夜的,一定无聊得狠,没想到,韩文义有这么多传说故事,轶闻趣事供他享受。他便说:“你把你知道的故事都讲给我听,这比看书还有意思呢。”

    韩文义也道:“只要你喜欢听,我把我知道的都讲给你,咱们村的故事多着哪,刘兴良不是说:

    红山村,故事多,

    好像草儿满山坡。

    红山村,故事长,

    好像山岭长又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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