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似乎不怕生人。
千鹤烬伸出手，它半跪着，乖巧地在他的掌心蹭了蹭，他便顺势揉了揉它的脑袋。
——如果我的阿月也像你这么乖就好了……
——如果我的阿月没有喜欢上别人就好了……
——如果我的阿月一开始没有离开我就好了……
——如果……如果我能一开始便将她紧紧拥住……是不是就没有后来那么多悲凉绝望。
他一边笑望明月，一边无声泪落，划过他玉白的肌肤。
月光在他的前襟上游移，如画一般。
——以为我能护着你长大，等你长大了……便是我的皇后。明明是命中注定，为何最后却要我机关算计才能得到你……
——如今你终于成了我的皇后，站在我身旁，仅仅隔着一步之遥，心却隔着千山万水。
——你的微笑，总是那么温顺，带着礼貌与疏离。
——我是不是……真的该放手给你自由……
他抬头，望着枝叶间若隐若现的明月，哽咽了，“阿月……你真的想离开我吗……”
林中空寂，除了鸟鸣无人回应。
千鹤烬无助地抱着膝盖，木木地盯着青草间，由泪落无声转为啜泣，最后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
修长的手指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十分委屈。
明明是一代帝王，却在这孤凉的月色下显得那么绝望又可怜。
只觉得自己又成为了那个被遗弃的孤儿，孩提时代的噩梦又回到眼前。
空灵谷，百里，师父，姑姑，娘亲，都是假的，都是虚幻的梦。
就连从小定亲的妻子，都不属于自己。
他的一生打过那么多仗，从未输过，因此境国独步天下，唯我独尊。
却在她这里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我，千鹤烬今日在此立誓，我愿意成为她的守护神，做她手中武器，奉献我的全部力量！守她万世安宁无伤，无论生死，爱她所爱，念她所念，至死不渝……”
儿时的铮铮誓言不断在耳畔回响。
千鹤烬眸中染泪，盈盈欲坠，看着手中精巧的面具木雕，嘴角弯起一丝嘲讽的弧度。
“您当初让烬立下誓言，誓言一启，您有没有想过……她若不爱我，烬便连抢的资格都没有！”他捏着面具，指关节泛白，手不自觉地发抖，“阿月……我才是你丈夫，为什么就连你的一丝丝注视的目光都要我讨来！”
愤怒与不甘涌上心头，导致心口郁结，身上伤并未好全，忍不住一口血气上涌。
他含着泪大口喘息，惶惶然靠在树干上喘息，嘴角蜿蜒染血，无神的双眼漫无目的地看着林子深处的某个地方。
他是北冶狼，有着世间最锋利的爪子。
分秒之间可将敌人撕碎。
可面对忘忧，他藏起武器，收起勾魂又凶野的眼神。
为她在自己身上烙下北冶狼族一生一人的印记，将自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露给她。
到最后却连争的资格都没有。
叫自己如何甘心！
——————————————————————————
天亮了，万物苏醒。
梧桐树下早已没有了那个独孤的身影。
景物如昨天。
他什么也没有做，不多久后便带着军队回到了姜城。
仅一夜之间，他的心判若两人。
回程之路，他漠然望着远处茫茫一片：
——我说过，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你要自由，我便替你守着姜城，守着境国。
——今生今世，忠诚于你，忠心于你，终止于你。
——此生而已。
回到境国后，满城的梨花，他却只将亓炀宫里都换成了西府海棠。
但他完全没想到的是，回境国后不到半个月，忘忧便回来了。
再次见到她的第一眼，天知道他当时有多欣喜若狂，连路都差点走不稳。
直到真的将她抱在怀里，整颗心依旧止不住地狂跳。
就像醒来不敢相信她会离开一样，此时此刻他也不敢相信她还会回来。
听到她略带歉意的解释出去只是为了寻找医治自己的法子，心中更是有种劫后重生的释然感。
他甚至有些后怕，若自己当初没有遇到那位老者，天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后悔终身的事来。
从前所受的苦和委屈，在她那一丝愧疚的眼眸中瞬间烟消云散。
—————————————————————————————————
如今杜陵梦老，终归黄泉深处，究竟何益。
君还欲久留人世，受此轮回情缘之苦乎？
忘忧收好信封，面无表情，内心却百转千回。
汤小牙狂奔而来扑进她怀里，“大眼贼！你总算来了！”
忘忧回过神，冲她笑了笑，“怎么了？这么想我吗？”
“才没有。”汤小牙冷哼一声，撇撇嘴还是一把抱住她，在她胸口蹭了蹭，“唔……大眼贼。”
忘忧也没再多说什么，轻轻拍着她的背，回眸看向拂焰，“我……还是想再去见他最后一面。”
拂焰看着她，“好，我陪你去。”
“大眼贼，你要去哪儿？我跟你们一起去！”
八月十五，华灯初上。
忘忧隐藏了容貌，跟着众人踏入灵武城城门。
此时正巧赶上人间花灯节。
街边无数的美食玩具，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烟花璀璨耀眼，将原本华灯满目的街道照得亮如白昼。
一队绝云间人马走在集市上，仙风道骨，衣袂飘飘。
为首的是一个长身玉立，身穿一袭白衣道袍的出尘少年。
一旁的小姑娘穿着同样款式的道袍，撒娇似的抓着他的左手轻轻摇晃，“师父，我们难得出来一趟，您就笑一个嘛～”
只是少年眼中似有千年月下冰霜一般，透过烟花遥遥望着皇城方向，对身旁的热闹温暖却充耳不闻。
走在一旁的什邡俯首问道，“尊上，姜城一夜之间消失不见，恐怕与传闻里鸿川荒地上的诸神之战脱不了干系，世界覆灭在所难免，先帝为何还要定都灵武城为镜国皇城？”
烟花不知何时停歇了，烟尘散尽，夜空只留茫茫一片。
凌尘霄抬眸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冷冷道，“这个世界已经进入寒冬，谁也无法全身而退。越是这个时候，越需要规则来守住底线，若非如此，在传闻成为现实前，人类，会先死在自己手上。”
与此同时，市集河畔聚集了不少的人。
忘忧一身荼白飘逸衣裙，立在清清河畔，天空忽然又炸响一片白目。
她仰着头，嘴角弯弯，眉目淡然，“听说烟花消失的一瞬间许愿，会成真。”
说着便赶紧握拳垂眸，闭目许愿。
烟花在头顶炸开，散成无数晶莹碧落，照亮了夜空。
良久，她才睁开眼。
“许的什么愿？”身旁人轻声问道。
“我愿……岁岁常相见。”她睁开眼望向他，眼中似有光，“你呢？”
“孤，”他不动声色又牵起她的手，“愿生生相牵。”
忘忧垂眸淡淡笑，默默抽回手，“拂焰……对不起……”
“孤不要你的对不起。”他垂下手拢在袖中，烟花照亮了他赤红如焰的瞳孔，平静无波。
“我是说……护国殿那一夜……”
他的表情没有什么起伏，只是一弯嘴角，“你若真的想杀了他，孤的七情便是真的消亡，也不会再有如此的痛苦和悲伤。”
忘忧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你就这么肯定我会杀了他？那我若不杀呢？”
“不杀……”他轻声喃喃，趁着忘忧分神忽然俯身亲了她一口，柔柔道，“这便是结果。”
忘忧望着他，眼中却满是挥之不去的哀愁，“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之年。你不必……”
他似笑非笑，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孤之爱，绝非囚禁，亦不求你怜悯，只要你活着，我们就没有分开，你要的幸福，谁给你的并没有要紧。”
长身玉立，君子淡然，泠泠晚风拂动他的赤色衣摆，送来些许不知名的花香。
他是神明，也是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