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时间，梵灵宫寂静如常。
天色微微向晚，远处的天空飘着几朵懒洋洋的云，一半阴暗，一半阳光。
拂焰推开长生殿的大门，正看到她静默立在窗口。
素白的外袍修着几朵梨花，墨绿的中衣衬得她整个人如玉兰一般素雅清新。
带进的风吹扬了她的衣袖，她的发。
她眼含悲悯，神思恍然，默默看着窗外的景色，好像随时要羽化消失。
拂焰心念一痛，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体便忍不住走上前将她锁在怀里。
她依旧是之前的那个姿势，弯起嘴角，淡淡道，“别来无恙，拂焰。”
“别来……无恙否。”
原本以为她只是路过，谁知她竟在长生殿住了下来。
她甚少说话，亦甚少出门，终日在长生殿雕刻着什么。
君迁子看着拂焰在她门口站了一会，望着她专心致志的背影，不忍打搅，只能转身离去。
便默默跟着他停在一簇桃花树下。
“当日只想着能把她留下，哪怕只有一日，现在却想让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拂焰说着，无意识地伸手拈花，花香萦绕，心中腾起一股悲切，“孤是不是……太贪心了……”
“至少现在，她在梵灵宫，在长生殿，在你身边。”君迁子立在一旁，看着他眼中的忧喜参半，劝道，“近一寸，亦有一寸的欢喜。”
“可孤还能留她多久呢……烛九阴伤重下落不明……派出去的人找遍天下也找不到它的踪迹，这样下去它复原是迟早的事。”拂焰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到像是叹息，“下一次……孤又该怎么去保下她……”
君迁子皱着眉，“君上……您有没有觉得，她似乎变了一个人。”
“是不是变得……像极了曾经的孤。”
君迁子愣了愣，似乎的确如此，“是，她似乎愈发如仙似幻，她闭着眼，缥缈而不真实，而且……”
“苍穹之眼，闭着眼也能看清世间万物的终极，”清风扬起他的衣摆，风轻云淡，“那才是庇佑万世的神明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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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是在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离开的。
长生殿一切如昨，只是堆满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木偶人像。
一个个望去，是忘忧这一生遇到的所有人。
包括……三千赤翎军，每一张面孔都不同，苍穹之眼分毫不差地记下了他们所有人的样子。
落欢，柔岂，凌尘霄，汤小牙，狱长离，君迁子……
甚至还有沈玉山，却唯独没有他拂焰。
拂焰端详着每一个木偶苦笑。
她宁可将自己拆成碎片，也不愿意接受一个完整的拂焰……
这么想着，目光落在沈玉山的人偶前，他停下脚步。
忍不住探出指尖，轻触人偶，眼神变得温柔，“如果可以……孤愿只做沈玉山，留人世短短百年，倾尽一生相伴，再约定来生，生生不息……”
直到天边腾起一股血气，带着铺天盖地毁灭气息的暖流轰轰侵裂世间。
他才意识到忘忧这一次并非寻常的出门。
千里之外，烛九阴幻化成阿难的模样，立于大地之上。
“如此执迷不悟……为什么？我们才是同类。”
云层中隐约显现的龙头，双眸似开未开，也昭示着灭世之灾。
烛九阴，闭眼是王朝盛世，睁眼是地狱熔炉。
大风起，在荒野肆虐，风吹乱了她的发，“那个照顾你的小姑娘，你还记得吗？”
阿难沉眉，直接下定论道，“一只濒死的蝶。”
“你可知，拂焰来这个世界，是为了什么？”
“浮苍陷入了凛冬永夜……”
忘忧闭着眼，笑了笑，“浮苍万灵，自诩高等生命，是，你们创造了这个世界，可就是你们创造的这个世界，却衍生了浮苍没有的东西。我甚至可以定论，这个世界，高于浮苍的一切。”
“这个世界，有爱和光明，便也有黑暗的一面，污秽，肮脏。”阿难仰着头，望着长空猎猎的风，“神灭族，并非吾所为，他们都死在一种“病”上。这些失了智的神明，已被浮苍放弃，不久之后，这种“病”也会毁了这个世界。”
“你要知道，选择留下来的，并非都是病体，神明有着至高无上的智慧，他们不会蠢到做无用功，与其说主神背叛浮苍，倒不如说他是在为浮苍保留最后的火种。”忘忧低下头，“我现在才明白，为何重虞会多次在我面前提起“解药”这个字，因为我曾是你，而你，终是我。”
“是，吾会对这个世界进行清洗，之后，浮苍会有新的神明到来，制定新的规则。这个世界毁灭，吾会创造新的世界。”阿难伸出手，“胭脂，回来吧，自己和自己斗，太可笑了。这世界的本质，便是一片荒芜与废墟，何苦你如此。”
“知己痛，才知众生痛，知己苦，才知众生苦。”她手中凝着光芒，四周忽然变得灼烫不已，空间隐隐开始扭曲。
她扬起头，望着长空万里，“你看这天空，从这天空看向你们的世界，不也是一片荒原。”
天空变得阴沉，乌云滚滚，电闪雷鸣，压的人喘不过气。
烈火金光中，一只身高万丈不止的四足巨兽傲然于天地。
它仰天长啸，周身的毛发纷纷变幻成金麟甲片，好不巍峨庄严。
巨兽冲入云端只是一瞬间。
阴沉的黑云雷电翻滚，散落的道道金光将地面劈出一道道山谷般的深渊。
终于，巨兽被击落云端，轰然坠落在地面，砸出一个江泊大小的巨坑。
它甩了甩脑袋，一抬头便将烛九阴的龙首咬了下来，狠狠按在地上。
登时尘土扬起千丈，遮天蔽日。
一时间风云变幻，乌云遮蔽，雪雨无常，人间民不聊生。
拂焰和君迁子赶到时，鸿蒙荒川之上强大的威压使人无法进内。
百里之外，依旧能看到天空中若隐若现的金麟光芒。
“忘忧……”拂焰起身便要冲进去，奈何修为散尽，未跨入范围圈便被一股无形的压力逼的吐血不止，“忘忧……”他焦急地望着前方，手中蓄力，强行破开了威压结界。
劲风迎面扑来，极速的残鳞断片瞬间在他身上划开了无数道口子。
远方传来一阵悲鸣，伴随着巨大的坠落轰鸣声——巨大的冲击将阿难压进地底百丈，扬尘遮蔽了天空，不见天日。
拂焰以袖掩面，在漫天风沙中，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像极了孩提时代的忘忧，忍不住往那个方向奔去。
天空中无边无际的麟片忽而散成烟云，一切恢复清明。
拂焰这才看清，只是一个微弱的灵魄，却由一个小结界守护着。
不知出于何种心绪，他以身为屏障，小心翼翼地护着这个灵魄，不让她受四周风害侵袭。
拂焰望向四周，却看不见一丝忘忧的痕迹，亦没有看到重虞提着空落落的引魂灯离去的背影。
空余风沙肆虐，呜咽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阿难从深渊里爬了出来，顺着金光指引，跌跌撞撞来到她面前。
他也看到了微弱灵魄身边的拂焰。
“你还在。”阿难身上伤痕累累，衣服破败不堪，目光坚定不移地望着废墟上飘摇的灵魄，清冷的面孔居然出现了一丝释然的笑意。
小女孩没说话，只是看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阿难。
她的残魄散成无数光点落入废墟之中，开出一朵淡粉色的小花儿来。
“最是人间不能留，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没有疾病与死亡，那里……有我。”他蜷缩在废墟之上，将小花护在怀里，阖上双眼，化成了一道光。
“这一次，你赢了，胭脂。”
他嘴角挂着一丝释然的笑。
天空中下起了太阳雨。
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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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灰烬渐渐泯灭，在地平线处缓缓走来一人。
君迁子看清了，是忘忧。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欢呼道，“拂焰！是忘忧！她还活着！”
拂焰似没有听到一般，只是绝望地望着那翻滚着滔天火焰的深渊尽头。
一缕流光从深渊内飘出，像一只飞舞的碟，来到他面前。
看着残光，他伸手，却泪流满面。
光一瞬间就灰飞烟灭了，用尽最后的力气也只是徒劳地抓住一点星灰。
正当万念俱灰之际，身后传来一声弱弱的轻唤。
“拂焰。”
他转过身，看到她站在身后。
还是来时的那一身，只是略微沾了一点灰，小脸脏兮兮的，好像曾经在后山打了泥仗回来。
拂焰动了动淌血的唇，却好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他浑身都是一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还在往外渗血，双目赤红，满目哀凉。
好像伤得比她还重。
忘忧抱着他的腰身，整个人窝在他怀中，“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回家吧。”
一旁的君迁子也红了眼眶，“对，我们，回家！”
拂焰垂着眸子，抬起头时，泪珠在瞬间坠落。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有些茫然。
忘忧牵着他的手，巧笑倩兮，“拂焰，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他怆然一笑，毫无生气，“好。”
泪珠滑落，瞬间没入领口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