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辜10

    楚楚望着纪修,他的面容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要骂她、罚她,或者赶她走的样子。

    仿佛那天的事根本没发生。

    为什么?他不打算追究了吗?

    他又是何时学会的那首曲子,为何那么执着于那只舞?

    楚楚心思翻转,看到他腰侧的佩剑,定了主意:“跳舞可以,但需借公子的佩剑一用。”

    “好”纪修仅停顿片刻,就将腰侧的剑抽出来,递到她手中:“拿稳了。”

    楚楚接过,刚开始手一沉,被剑的重量坠到,后来挥动几下,慢慢适应。

    她一身白裙,提剑走到院中,这时纪修的笛音响起,她在漫天的大雪中开始舞剑。

    刺、劈、撩,是初学者练剑的好奇。

    飞旋、落滑、侧翻,是与知己切磋的飒爽。

    分雪挽花,乘风追月,是给予爱人的温柔。

    素光瞬变,皓影出击,是遇到危险的锋锐。

    以及

    步步逼近,剑停人止,是破釜沉舟的杀意。

    未等纪修笛子吹完,她的剑已架到了他脖子上。

    纪修神色未变,笛音未断,没躲没挡,继续从容吹完余下的曲调。

    砾歌最后的曲调被他吹得,犹如一声悠长的叹息。

    楚楚不明他反应,心生诧异,不过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曲毕,她执剑厉声开口:“纪修,放我走,不然我杀了你!”

    纪修放下笛子,眼神温和地看向她,甚至还带了点欣悦:“你的舞,绝美。楚楚,想不到你拿剑的样子,倒是比以往屈膝乞求的卑微样顺眼了许多。”

    “别废话!”楚楚将剑更逼近纪修的脖子,锋利剑刃在他的颈侧肌肤划开一道细小伤口,血珠立时出现:“立刻备马车,送我出城。”

    纪修温柔看着她:“好。”

    楚楚仍没放下剑:“还有,按我以前的说的,修改军伎营的规矩,禁止暴力、限制时次、找出害小嫣的凶手。并用儿子的性命发誓,一定会遵守诺言。”

    纪修垂下眼眸思索了一瞬,然后抬头:“好,我一定照办,否则我们的阿铎不能平安长大。楚楚,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楚楚心中天翻地滚。

    没想到纪修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以往她取悦哀求了他那么久,他不是敷衍就是拖延,根本没当回事。

    如今她仅是拿起了剑,他便这么痛快应下。

    原来,讨好不能解决问题,只会给对方控制索取、愚弄摆布自己的机会。

    唯有将刀架在对方脖子上,拼死一搏,为自己制造出足够分量的筹码,把对方逼上谈判桌,对方才肯正视,提供自己想要的方案。

    人对既得的好处不敏感,但一定对即将的损失敏感。

    不亮出利爪,给出的肉毫无价值。

    把自己放低,就是在给对方创造,作践自己的条件。

    楚楚把剑从纪修脖子上移下来,手犹在轻颤。

    纪修发了誓,剑的作用已完成。况且,也许真正起作用的,是她玉石俱焚的决心。

    纪修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将她拉进屋内,拂落她头上的雪:“一会儿该着凉了。”

    他从衣柜里拿出一堆颜色鲜亮的衣服,放在床上:“外面严寒,把衣服换上,我送你回家。听闻徐望如今驻守在荆化城,这个天气,马车过去需四五日。”

    楚楚后退一步:“让武七送我,不必劳烦公子。”

    纪修凝视了她一会儿:“好,就让武七送你。”

    之后的五日

    她和乔装的武七乘马车一路向北,用纪修提供的文书证件顺利通过边防关卡,终于在腊月二十六成功抵达荆化城。

    武七是个沉默寡言的方脸少年,这些天她从他口里知道的信息很少,只了解到父亲被贬了职,其他家眷也在城中。

    武七将她放在客栈中,出门打探父亲现在的府邸位置。

    黄昏,楚楚在客栈房间内不停徘徊,等着消息,心里忐忑激动。

    她终于从东照军营里逃出来了。

    她终于可以回到家了。

    虽然父亲对她说不上好,可她不知道她能去哪里,家起码是一个最后可以容纳她的地方。

    她想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安全的、不会受到伤害的庇护所。

    晚上,有人敲房门,楚楚打开门,是武七回来了。

    他站在门外一板一眼地说:“找到地方了,刚好徐望明天会从军营回府,我明早送你过去。”

    “真的吗?谢…谢你。”楚楚开心得有些语无伦次。

    武七转身离开,回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是腊月二十七。

    快过年了,街上忙碌又喜庆的氛围很浓郁。

    武七驾着马车将她放在一座府邸门口。

    楚楚站在大门前有些犹豫,眼前的建筑比之前的徐府小一点,装饰更为陌生,这就是她的家吗?

    踟蹰片刻,她还是踏了进去。

    瘦高的门卫挡下她:“何人?”

    楚楚连忙开口:“这是徐望将军的府邸吧?我是徐望的女儿。”

    门卫斜着眼,一脸狐疑:“将军的女儿?小姐们都在府中,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楚楚掌心出了汗:“去年乌南城破时,我被困在城中。将军见了我自然明晓,劳烦通传一下。”

    门卫又看了她几眼:“那你在这等着吧。”

    看着门卫进去通报的背影,楚楚站在原地微舒一口气。

    一盏茶后

    门卫带她来到一处宽敞明亮的大厅,父亲和夫人坐在圆桌前用早膳,三四个姬妾站在旁边服侍。

    楚楚恭顺行礼:“拜见父亲,拜见母亲。”

    父亲穿一身深褐色衣袍继续夹着菜,他随意朝她瞥了一眼:“抬头,你说你是我女儿?”

    楚楚小心抬起头:“父亲,我是楚楚。”

    父亲停下筷子,面无表情盯着她看了几眼:“好像有点眼熟,你生母是谁?这段时间你去了何处,为什么不在府中?”

    楚楚眼眶微红,攥紧拳头。

    父亲果然已忘了她。

    按下心中酸涩,她尽力镇定开口:“回父亲,我乃莲姬所出。乌南城破时,我和娘被困在城内,娘被东照军害…死了,我则被他们掳去。”

    “莲姬?”他似在回忆。

    这时一旁深绿华服的夫人出声:“我记得去年有段时间,城里在传,说老爷的女儿被东照军劫去。送到了军伎营中,被士兵们糟蹋,还被脱光衣服当众行刑,总之说的可难听了,想借此激老爷出兵,那个人不会就是她吧?”

    “啊?”“就是她?”“那她岂非没了清白…?”…

    旁边站着的姬妾纷纷后退,有的一脸嫌弃,有的捂住口鼻,仿佛见到了什么脏东西。

    楚楚指甲嵌入掌心,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

    “哼!”父亲将筷子摔到桌子上:“原来是你。”

    周围人立刻噤若寒蝉。

    他阴沉着脸:“你把我徐望的脸都丢光了,给我和徐家带来多少耻笑,竟还敢来见我?”

    “父亲,我…”楚楚如遭雷击,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的第一句话,没有关心她为什么会被掳走?遭遇了什么?怎么回来的?

    他首先想到的是,她丢了他的脸。

    父亲走到她面前,掐住她的脸颊:“你若知趣点,在东照军来之前,就该自我了断,保住贞洁。

    现在你身子这么脏,除了辱没徐家门风,还有什么用?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把你送给梁王。”

    他愤恨地瞪着她,随后把她甩在地上。

    楚楚心如刀绞,眼泪溢出。

    他怪她没有趁早去死,没有守好自己的清白,没有用性命去维护徐家和他的声誉。

    他嫌她肮脏、无用,没有了利用价值,只是徐家的耻辱。

    她抱住父亲的腿:“可我是父亲的女儿呀,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父亲踢开她:“我没有你这个女儿,徐家近两年唯一失去的女儿,在城郊往西十里的草屋后,你可以去那儿。”

    父亲走出门外吩咐下人:“来人,把她扔出去,别脏了我的地。”

    楚楚倒在地上神魂俱失,宛如纸人,任由下人将她抬着扔出了徐府大门。

    此刻,她才清晰地知道,逃出来并不意味得救,枷锁无处不在,她可以改变地方,但改变不了别人的看法。

    她回不了家,她没有家。

    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天空渐渐飘起雪花,她全身快要冻僵,突然出现一个人将她拉了起来。

    是武七,他还没走。

    武七将她抱到了马车里,背书般的语气:“公子说,你可以选择回去。”

    楚楚好半天才明白什么意思。

    怪不得武七没走,纪修早料到她会被赶出来吧。再联想到武七来的路上,时不时停下来,说不定纪修就跟在后面。

    观看她这场可笑的逃离。

    楚楚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看向武七:“你听说过梁王吗?他是怎样的人?”

    武七敛目思索片刻:“梁王是繁荫皇帝的叔叔,大约五六十岁,臭名昭著,爱好性虐十一二岁的少女少男。落到他手里的少女少男,基本不会活过三个月。这些年,从梁王府抬出去的尸体数以千计。”

    楚楚想说些什么,但她发现自己喉咙好似被铁块堵住了。

    原来早在她十二岁时,父亲就想让她死。

    所以母亲才会拼上自己的腿,也要阻止父亲将她送给梁王。因为她知道,那是一条必死之路。

    而且是最为可怕的死法。

    楚楚眼眶干涩,哭不出来。

    他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

    很久,她终于可以出声:“武七,麻烦去城郊往西十里的草屋,我想看看那里有什么。”

    武七皱了皱眉,还是答应了:“好”

    大半个时辰后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马车艰难行驶到了目的地。

    幸亏有草屋做参照,不然一片白茫茫恐怕无从找起。

    楚楚下了马车,走到草屋后,看到十丈开外雪突出成堆,雪堆前面有个木牌。

    是一座坟墓,是埋葬之地,死亡之地。

    这便是父亲希望她来的地方。

    楚楚走到坟墓近处,拨落碑牌上的雪,见制作墓碑的木材尚新,不会超过一年,上面简陋刻着几个字:

    徐氏女之墓

    估计是她的哪个姐妹,不知为什么死了,被父亲草草葬在这里。

    没有名字,没有生辰排行,没有生平事迹,没有死亡原因。

    唯一被记录的,是徐氏之女的身份。至于其他的,她自己是谁,样貌品性才能如何,那些被认为毫无价值的事情,自然没有让别人知道的必要。

    等过几年,简易的墓碑腐烂了,就再没有人记得,这里面葬的是何人。

    她和她的人生一样,世人不期待她们的出生,不在意她们的死亡,甚至不曾知道她们的存在。

    一旦她们不能顺利嫁人,为父亲卖个好价钱,就只能被遗弃在这儿,让时光湮灭她们的一切痕迹。

    楚楚跪坐在墓碑旁,轻抚着上面的字。

    为她的姐妹感叹,更为她自己。

    父亲把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

    她的存在,妨碍到他了。

    楚楚抬头大笑起来。

    笑这怪诞的一切。

    笑她荒谬的一生。

    不知笑了多久,她渐渐停下来,她还是想不明白。

    她犯了什么罪,才沦落至此。

    她身为徐望的女儿是罪,所以活该被劫去敌营?

    她被别人欺辱是罪,因失了贞洁必须自裁?

    她回家是罪,她一个家门的耻辱,怎能脏了别人的地?

    可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她明明是被伤害的那方。

    也许她活着,就是罪过。

    雪越下越大,武七见她在那儿不动,走过来:“看够了吧,一个坟有什么好看的。”

    楚楚神思恍惚,没有回应。

    武七抱起她走到草屋内放下,开始劝她:

    “这下你可以跟我回去了吧?

    你这样的身份,能去哪儿,不如跟着公子。

    公子对你多好,你身上从上到下,哪一件不是公子的?

    公子不嫌弃你,救了你,让你生孩子,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楚楚坐在草屋内的木板床上,握紧冻僵的手。

    是啊,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这样的身份,被万人践踏的低贱军伎,连家人都容不下她,她还能去哪呢?

    这世间,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当社会风俗、礼法道德、所有人甚至亲生父亲都觉得,她理应去死,她又该怎么活?

    既然她活着是错,那她只有去她该去的地方。

    这下也算满足了,所有人的心愿。

    她迟缓抬头,声音飘渺:“武七,公子是不是跟在后面?你去告诉他,我愿意回去。”

    武七立刻站起身:“太好了,那我们现在就上马车,立刻去找他。”

    楚楚摇了摇头:“不,我有些累,留在这儿休息一会儿。你一个人架车去找公子,然后到草屋汇合。”

    武七挠着后脑,颇有疑虑:“可你一人在这?”

    楚楚勉强扯起唇角:“这大雪天的,我往哪里逃?”

    武七咬唇思索片刻:“那你在这儿等着,不要乱跑,我和公子很快过来。”

    “好”楚楚声音轻柔,如往常般温顺。

    待武七走远,楚楚走出草屋,望着纷飞的大雪,深吸一口空气,冰凉冷冽。

    终于要解脱了。

    她慢慢朝雪地里走去,并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褪下。

    大红的斗篷、浅黄的上衣、丁香的裙子…

    别人的东西,当然得还。

    两清了,才能无牵无挂地走。

    楚楚渐渐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风,她终于停下,抬头望向天。

    一片迷迷蒙蒙的白,好干净。

    只是多了一个她,屈辱肮脏,端的成了这天地间的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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