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入窗扉，雨落船舶。

    段珂握着贺柔的手渐渐收紧，半晌，她开口道：“九州之乱，祸起朝纲，身在艰难时世下，不免有罹难横死者，我的母亲也在战乱中惨死，可害死他们的是这无道的天下，并非你我。”

    “不要因为别人的过错而自命苛责，自怜者得人怜，自弃者，人亦弃。”

    贺柔抬首，眼眶微红，神情却略带讶然，她轻声开口道：“段姑娘与我阿兄，你们之间定然是极投契的。”

    段珂一愣，觉着有些别扭，语调不自觉变弱道：“胡说，他一个榆木脑壳和我有什么可投契的。”

    贺柔见她这个样子，破愁为笑，“阿兄他，曾与我说过类似的话，也如你这般，谆谆相劝，百般安慰。”

    “明我戚，感卿怜。段姑娘，你是极好的人，愿你日后无祸无殃，所得皆所期。”

    见贺柔一扫方才的哀伤，段珂一脸笑意，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听贺谦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围观者已散，可以回去了。”

    段珂望向贺柔，声音柔润道：“今日相见，一见如故，我与贺姑娘有缘——”段珂似是想起些什么，那事搅得她心绪不宁，忽有一瞬间的愣神。

    “段姑娘，你可是身子不适？”贺柔见段珂突然间神情低迷，有些担忧。

    段珂回过神，她再次看向贺柔，压下心中升起的恍惚感，勉强装出一副神安气定的模样道：“有些晕船，不妨事。”

    贺柔见此，仍有些不放心，她拉着段珂的手，向门口走去。

    打开厢房门就见贺谦挺拔端正地站在门前，他四下无人时流露出的神色还是一如往常般刚毅冷漠，见段珂她们出来，凛如霜雪的神色才开始缓和。

    “阿兄，段姑娘她晕船了，有些身子不适，船身何时能靠岸？”

    “快了。”

    “如何？还撑得住吗？”贺谦看向段珂，眼中含藏关切。

    段珂摇摇头，她从厢房内走出，边走边道：“无妨，出去透透气就好了。”

    此时正巧船只靠岸，船身与岸边相碰，摆荡中，段珂险些没站稳，身影晃动，眼看就要摔个跟头。跟在她身后的贺谦疾步而上，伸手去扶，就在贺谦指尖快要碰到段珂衣襟的时候，段珂先一步扶住了身旁的窗棂，堪堪站稳。

    一瞬间，贺谦伸出去的手猛地停在了段珂身后，修长的手指细微颤动两下便很快收了回去，随后那只手便垂在身侧，不自觉慢慢紧握。

    贺谦盯着段珂的背影，他随后闷闷开口道：“当心。”

    段珂闻言回首看向贺谦，她眉眼带笑道：“好险，幸好我反应快。”

    贺谦眼神闪了闪，转过头不再理她。

    段珂见贺谦又是一脸的不苟言笑，也未多想，转过身便朝着船首的方向走去。

    待他们离开船舱，便见一人立于船首，那身影修长挺拔，只是……只是有些湿淋淋，虽全身都被湖水浸湿，段延却神色淡漠，直至听见段珂等人向他走来，方才回首，视线越过前面两人，落在了贺柔身上。

    “二哥！”段珂走向段延身边，她浅笑着问道：“怎么样，簪子找到了吗？”

    贺柔此时也满怀期待地望向段延，恰巧与段延看向她的目光对视。

    段延盯着贺柔看了一会儿，随即皱了下眉头，下意识垂首，语气生硬道：“没有。”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按理说这湖水并不深，且此湖位于盛都城内，为了方便城内达官显贵时常观赏游乐，朝廷频频派人打理此湖，湖水常年莹澈，碧澄透底。莫说落了个发簪，就算是掉了颗珍珠，若派人去寻，大抵也是寻得到的。

    段珂靠近段延耳边，悄声问他道：“你小时候不是自称北海小蛟龙吗？你说在水里你就是蛟龙得水，连龙王来了都得惧你三分，怎么今天卡了脖子？”

    “住嘴。”

    此时被段珂提起儿时趣话，段延忍住想一巴掌拍晕她的冲动，咬牙切齿地看向她。

    能让她二哥吃瘪的时候不多，今日委实是机不可失。

    段珂眨了眨眼，再次低声确认，“那是人家娘亲留给她的，顶顶要紧的物件，你真的……没寻到？”

    段延也再次冷硬答道：“没有。”

    话音刚落，段延抬腿走至贺柔身旁。

    他本就五官硬朗，因着落水的缘故，尚有水珠从他乌青的发丝上滴落，脸上的丝丝水痕将他深邃轮廓衬得愈加分明。

    “没能帮你寻回发簪，是我之过。”

    “我赔你。”

    贺柔连忙摆手，双眸中写满了诧色，“不、不必如此，发簪滑落本是我疏忽大意落水所致，段公子舍身救我已是感激不尽，替我去寻发簪之情更是恩义盛德。”

    “发簪丢失，许是天意，段公子不必自责。”话说到后面，贺柔显然有些紧张心急，语调不自觉抬高。说完这句话，方觉自己在段延面前有些失态，脸颊又变得微红。

    贺谦也开口帮忙打着圆场，“确如舍妹所言，今日诸般事，是该厚谢风宁兄。你若为发簪一事自责，我岂不是更要无地自处。”

    “只是今日情形，确是不便在外继续玩兴，改日，我带舍妹登门到访，以谢今日救命之恩。”

    临别前，贺柔攥住段珂的手，柔婉道：“段姑娘方才说你我有缘，既是有缘，那你我就能再见，对吗？”

    段珂愣了一下，随后立刻回握上贺柔的双手，她满眼笑意温柔地看向贺柔，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嗯，一定。”

    段珂看见渐行渐远的马车，脸上笑意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满面愁绪。

    她此刻的顾虑，便是方才在画舫厢房内令她一瞬失神的缘故。

    她与贺柔，势必要有一个人入宫。今日之前，段珂不希望是自己，今日之后，段珂不希望是她。

    她们之间，至少在目前看来，无棋可解。

    残霞夕照半轮红，即近日落，晚风扑面，湖岸边的灯火烛光也逐渐多了起来，此时人声鼎沸，更胜白日里喧嚣。

    “你在想什么？”段延将不知从何处买来的团扇塞进了段珂手里。

    “你买这个做什么？”段珂疑惑问道。

    “我看别家姑娘小姐个个手里都拿着这个东西，就想着人家都有，那你也应该有，就买了。”

    段珂满心欢喜，拿着这个扇子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花鸟纹的精细样式跃然纸上，纷繁复杂的镂空雕花在夜色的映衬下光泽熠熠，手柄处的玉石触之温润柔和，摸上去有粗糙感，段珂低头细看，玉石上刻着一个小小的“珂”。

    段珂满眼惊喜看向她二哥，“我喜欢这个！”

    段延没忍住白了她一眼，后又扬起嘴角悠悠道：“喜欢就好。”

    段珂轻快地走至段延身侧，一把挽上他的手臂，边走边道：“好了，我们回府吧。”

    “时辰尚早，你急着回去做什么？”段延停下脚步，一脸的疑惑不解。

    “你现在可是全身湿透，今日晚风一吹，你明日就得良药苦口。”段珂皱眉，白日里她二哥已经和贺啸那两个手下大打出手，后又落水，现再吹风，纵使铜墙铁壁也遭受不住。

    段延听后满脸不屑道：“我当是什么事，风寒而已，算不得什么，况且你二哥我自来身强体壮，从不畏寒意，你不必担心。”

    “但是——”

    “没什么但是，大哥刚走，我们好不容易跑出来热闹一下，怎么能因这点小事就打道回府。况且上巳节的水灯最为奢丽玄妙，今日错过便要再等一年。”

    “那好歹去买件披风避寒。”

    段延颔首，“听你的。”

    兄妹二人从成衣铺出来后就随着人群在湖岸边缓步前行。

    上巳节的水灯华丽绚烂，似水中烟花般，天际中的日月星辰，云霞雾霭，都仿佛困闭在这一方小小湖泽中。

    每年都会有池鱼从湖中腾跃，踏着日月，胜跃龙门，人们都认为这是吉兆，得见者得好运。

    今年亦如此，在如梦似幻的水灯徐徐盛开后，湖岸四周已经挤满了人，大家都在静静等待每年一度的鱼跃天穹。

    众人屏息等待了许久，终不见鱼的踪影。

    突然间，湖面上响起了一阵不小的动静，但却不是众人翘首以盼的盛景。

    只见湖面上的水灯接连开始燃烧，一个接着一个的被火焰吞噬，枯焦的气味逐渐飘入人们的口鼻中。

    “着火了！！”

    “这是什么情况？湖面上的水灯竟也会失火吗？”

    “需要去灭火吗？”

    “这气味呛死人了。”

    就在众人抱怨纷纷时，湖水中突然跃起来一条通体漆黑的鱼，恰巧便落在了火焰中心，沾上了灯油鱼身瞬间便被火焰吞噬，尚在抽动的鱼身不一会儿就烧的焦黑。

    此时人群中突然想起一声刺耳的尖叫，“不详！！！此为不详！！！不要看！大家不要看！！”

    偏信见者好运的人们，自然也就会偏信不祥之兆。

    围观人群起初是略微骚动，随后慢慢变得不受控制，人们开始互相推挤，都试图离开这“不详”之地。

    段延看向四周，方才在他身侧的段珂此时已被人群挤至远处，他暗道一声，“不好。”便起身去追，奈何人群拥挤，纵使他身手不凡也抵不过拥塞的人潮。

    段珂此时更是看不见段延所在的位置，身单力薄的她只能随着人群的纷纷拥拥而不受控制地前行。

    水泄不通的人群将段珂挤的有些头晕眼花，她此刻若是晕倒，势必会被人踩在脚下，只能强撑着意识向边缘处挤去。

    忽然之间，一只大手从段珂身侧伸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臂。

    段珂以为是她二哥，顺着方向欣喜地望去，却只见一陌生壮汉的背影。

    “你是谁？！”

    那人并未回答，头也不回地拽着段珂往前走。

    “放开我！”段珂开始挣扎，可她手臂上的力气紧紧抓着她，不论段珂如何挣扎，是咬是挠，那只手依旧纹丝不动。

    人群的庞杂攒动让段珂上不来气，再加上刚刚的一通挣扎，段珂早已力不能支，她眼前一黑，向着地面倒去。

    那只大手的主人似是感受到段珂的无力，转过身，不发一言便将段珂扛起，不出片刻，二人便离开了压肩叠背的人潮。

    晕眩良久的段珂在壮汉的肩上悠悠转醒，她此刻倒挂在壮汉肩上，腹部传来的压迫感让她深感不适。

    段珂并未立刻挣扎，刚刚的教训证明，她的撕打对此人无用，莫不如省省体力等着一会儿找准时机逃跑。

    段珂微微抬首望向四周，一路上空旷清幽，远离人群嘈杂，却不成想，她二人仍在湖面不远处。

    “此地倒是未曾来过。”段珂暗中思忖，今日湖面四周观者云集，但凡是个能站住脚的地方都会有人，显而易见，此地非常人所能踏足，可今日城内个个都是非富即贵，能胜过一众豪门贵胄之人都会有谁……

    段珂一惊，只见那壮汉行至一漆黑马车前，恭敬道：“丞相，人已带到。”

    “嗯”马车内传来的声音漫不经心，却充满威赫。

    壮汉随后便轻轻将段珂放在地上，向着马车躬身行礼后便默默退下了。

    只留下脸色苍白的段珂，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半晌，马车内再次响起那个男人的声音，“进来。”短短两个字，简截了当，充满威厉。

    段珂深吸一口气。

    她站在原地，不吱一声，也没有任何动作。

    简言之，装死。

    一阵晚风刮过，天上飘起了雨。

    宗霍亦知此刻外面下起了雨，他十分有耐心般说道：“若不进，便站着。”

    天不助她，这雨非但不停，反之越下越大。

    一时间便已狂风大作，雷电交加。

    段珂执拗的站在外面，她铁定了心，任凭风吹雨打，她就是不进去，里面这尊阎王，可比风雨更加可怖。

    但是她却忘了，这尊阎王发怒的下场，更加令人生畏。

    不一会儿，马车的帘子被掀起，宗霍从其中缓缓探身出来，他看着段珂此刻的狼狈模样，露出一抹神色晦暗的笑容。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