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大年三十。

    除夕夜。

    明灿吃着自己亲手包的白菜猪肉饺子,在春晚的背景声里刷着新闻,官方又通报了最新的死亡数据,比起前一天翻了好几番,显然事态不容乐观,她看着突然没了胃口,取而代之的是对于未知的慌张。

    她意识到。

    事情要开始变了。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明灿陆续收到了以前同学同事群发的新年祝福,她礼貌性地回过去,犹豫着自己要不要也群发一条,想了下还是算了,又不认识几个人,就别麻烦了。

    十一点多。

    薛可发来消息。

    薛可:【灿灿新年快乐!】

    明灿:【新年快乐。】

    明灿:【你最近出什么事了?消息都不回。】

    薛可:【没什么事,工作太忙了。】

    明灿:【四川现在情况怎么样?你那片有确认的吗?】

    薛可:【我在北京呢。】

    薛可:【没回去。】

    明灿:【和你妈吵架了?】

    薛可:【bingo.】

    明灿很少劝人,她现下也没打算劝,只回:【那你一个人在北京好好照顾自己,注意防护,没事少去人多的地方,少出门。】

    薛可:【难得你给我打这么多字。】

    薛可:【知道啦。】

    明灿:……

    她平时打字还不多吗?

    是没见过更少的。

    明灿说的那个人就是岑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深圳怎么样,那天她听谢彪的意思好像也是他第一次在深圳过来,以前他爷爷在的时候,他很少会去深圳。

    她能理解。

    就像她也从来没去过她爸的新家。

    明灿从消息列表找到那个尘封许久的群,打开,里面有许多条消息,她设置了免打扰,一条都没有看过,粗略瞟一眼,基本上都是她爸发的,偶尔会有几条其他人的消息。

    最近的消息是一个小时前。

    明志新:【小朗,爸在楼下等你放烟花。】

    明志新:【顺便拿个打火机。】

    明志新:【动作麻利点。】

    朗:【马上。】

    朗:【我妈让你给她拍个视频。】

    清风徐徐:【玩完早点回来。】

    清风徐徐:【别把衣服烧着了。】

    明志新:【好的老婆。】

    很和睦。

    只是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明灿忽然想到了鲁迅的那一句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打断她思绪的是耳边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她低下头,看见屏幕上出现一串似曾相识的号码。

    “喂。”

    她按下接通键。

    对面没有出声。

    过分安静。

    明灿把手机从右边换到左边,数字在增加,她确定电话是在通话中的,“你有事吗?”

    对面回:“外面在放烟花。”

    明灿:“嗯?”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的背景噪音变大,紧接着,她听见嗖的一声,然后是烟花爆炸开的声音,霹雳哗啦的,这声音从她的耳朵冲进她的脑海里,令她片刻晃神。

    这烟花分明远在千里之外。

    却仿佛开在她的眼前。

    很好。

    不是烟花很好,是有人记得在除夕夜邀请她一起看烟花,有人记得她,很好。

    明灿:“我听见了。”

    岑树:“嗯。”

    后面的时间里谁都没有再开口,也没有挂掉电话,他们安静地感受着这场烟火,直到烟火落幕,新年的钟声缓缓敲响,几乎同时,对着电话那边说了一声新年快乐。

    半晌。

    明灿再次出声:“早点睡吧,晚安。”

    岑树应声:“晚安。”

    他的声音通过电话传过来,干净,清澈,捎带着遥远的气息。

    明灿不禁有些留恋,但还是说:“我先挂了。”

    岑树:“好。”

    电话挂掉,岑树站了会把手机放在桌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拿出一根,想了想,没有点燃。

    暗夜无边。

    无边且漫长。

    少年安静地站在书房的窗前,房间里唯一的光亮,来自于窗外时不时会腾起的烟火,短暂绽放,又迅速熄灭,灿烂不过数秒,他突然想起来很小的时候,他和爸妈一起在二楼天台放烟花,火星掉落在树梢上,壮观又美好。

    他在二年级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个画面。

    火树银花。

    但这个时候。

    他已经没有爸妈了。

    酗酒。

    争吵。

    暴力。

    哭嚎。

    ……

    这些加在一起构成了他儿时的记忆。

    有许多个闭上眼的时刻,他都能看见那个浑身酒气面目狰狞的男人,看见桌子被掀翻,酒瓶哗啦碎成一地,看见他大力扬起的手臂,和他身前泪流满面眼眶青紫的女人。

    还有墙边角落。

    那个弱小而不知所措的自己。

    事情变化在一个寂静无声的春夜,那天是他五岁的生日,为了庆祝,家里来了很多人,他妈送了他新的火车玩具,他很喜欢,从蛋糕的时候开始玩,一直到睡觉了也拿着没有撒手。

    男人又喝多了。

    跟死猪一样躺在床上。

    他一个人睡在床尾的小床上,偶尔睁开眼睛,偷看一眼他的火车,不知道是偷看的第多少次,他感受到后面床上出现动静,他立刻闭眼,他不敢动,动了容易会挨打。

    从脚步声。

    他判断出来是一个女人。

    于是他偷偷睁开眼睛,他看见女人从柜子里面拿出一个大包背在身上,他意识到什么,立即从床上爬起来,光脚站在床边。

    “妈。”

    女人回头,声音有些慌乱,“阿树,你怎么醒了?”

    他眼睛不眨地看着她,“你要走了吗?”

    女人没回答,弯下腰像往常一样摸着他的头,“我们阿树是好孩子,妈知道,乖,去睡觉好不好?”

    他不动,“你可以带我一起走吗?”

    女人开始哭,“妈也想。”她的声音蕴含着恐惧和无奈,“你爸会杀了我的,他一定会的,阿树……”

    他伸手摸上她的脸,“不要哭,你会吵醒他的。”

    女人听完却哭的更厉害了,她不敢哭出声音,拼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妈得走了,对不起,阿树。”

    他松开手,“你还会回来吗?”

    女人哭着摇了摇头。

    他紧紧地看向她,接着对她露出个笑,“再见妈妈。”

    在这之后。

    又发生了什么。

    是酒醒以后发现妻子逃离真相的男人的震怒,是幼小孩童无妄承受的滔天怒火,是掰折的手臂,粉碎的希望,是疼痛却不曾落泪的眼,是安静接受这一切的麻木与清醒。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厚厚的检查单匆忙来到病房,说的却不止是他的手臂,他似乎听见在说他的眼睛,后来他被带走做了好多的检查,他全部答不上来,他的脑子一直在反复播放着一些画面,他看见那双亮起来会吞噬掉他的眼睛,还有被从窗户扔下去摔成零件的火车玩具。

    火车开走了。

    永远不会再回来。

    大年初一,按照习俗要出门拜年。

    六点钟。

    书房的门被敲响。

    “阿树。”

    庞筝推门进来,见他在窗边站着,走近问:“昨晚上又没睡吗?”

    岑树转头,“有点吵。”

    庞筝知道他有失眠的毛病,之前有次,她收拾房间的时候看见垃圾桶里有吃完被扔掉的铝箔,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他一起生活,也是近几年才有了走动,知道了也没敢问,这个孩子,她从那天起就知道和一般人不一样。

    她管不了。

    也没有资格去管。

    庞筝在心里叹口气,“我打算带着小盼和你庄叔叔回趟他老家,给长辈们拜年,你是跟我们一起去还是自己在这休息会补个觉?”

    岑树:“你们去吧。”

    庞筝听到回答,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无奈,他和这个家里的人一直都不亲近,不参与任何活动,连吃饭的时候都是不会出声的,安静到毫无存在感。

    “那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冰箱有吃的,热一下就可以吃了,要是嫌麻烦的话你就点外卖。”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今年的压岁钱。”

    岑树摇头,“我有钱。”

    庞筝没理会,强行把红包塞在了他手里,“应该给你的,拿着吧,妈的一片心意。”

    岑树低头看着手上烫金的红包。

    沉默片刻。

    开口,“爷爷走了。”

    庞筝霎时愣住。

    庞筝当年能和岑正英结婚很大缘故是因为岑光和,她是他上学的时候资助过的学生,奈何家庭条件太差,早逝的父亲,重病的母亲,还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弟妹,她最后还是选择了辍学去打工补贴家用。

    后来再碰见是在家具批发市场,她帮人看店,那个时候她二十出头,长得有几分姿色,但迫于她这个家庭负担,一个说亲的都没有,她就是在这个时候正式认识了岑正英,第一次见面,两人就互相看对了眼。

    在此之前。

    她也听人讲过一些关于他的传言。

    退休校长的儿子。

    长得漂亮。

    没本事。

    平日里就喜欢追姑娘。

    庞筝那个时候并不在乎,对于这个学识渊博心地善良的老师,她一直心存感激,再说这些比起她那个家庭来说,又算得上什么呢,他好看,有学历,工作也稳定,比她好太多了。

    两人顺利结婚。

    一开始的生活也很如意。

    结婚当年岑正英花钱给他们盖了整条街上第一栋二层小楼,出钱给她母亲看了病,即便最后无力回天,也竭尽全力送完了最后一程,他出了弟妹的学费,帮他们找好了班级和老师,而她也怀了孕,在第二年的春天生下一个儿子。

    名字是岑光和取的。

    岑树。

    希望他以后能像树一样坚韧,长青。

    一切欣欣向荣。

    直到冬日里的秘密被撞破。

    岑正英孕期出轨,惹恼了不分白天黑夜都在带小孩的庞筝,他们开始第一次激烈的争吵,吵到人尽皆知,从这天之后,他开始夜不归宿,酗酒,喝多了甚至动手打人。

    一开始她还会带孩子去找岑光和帮忙,后来有一次发现他发起酒疯来,连他爹都要打,于是后来她再也没有去过。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她忍到了弟妹陆续考上大学,终于在几人的劝说之下决定找机会离开这个窒息的家。

    这么多年。

    她一直后悔两件事。

    一件是后悔当时没有勇气带她的孩子一起走,另一件则是没有能够有机会当面和岑光和道个别。

    即便她在那几年里遭受了许多的痛苦折磨,但她从内心里依旧感谢他,感谢他把她和她的家人从生活的深渊里拽出来,也感谢他的正义与善良,没有因为亲情无视掉她那几年受的委屈。

    她是起诉离的婚。

    离婚后她收到岑光和寄来的信。

    信里他还是像从来一样喊她筝筝,一句不好的话都没有说,每一句都是在让她保重自己,他在信的末尾给她道歉,不仅如此,还在信封里附上了一叠崭新的钞票。

    八千块钱。

    和她今天给岑树的一样多。

    庞筝艰难地出声,“什么时候的事?”

    岑树闷声说:“前两个月。”

    庞筝喃喃:“我不知道,你爸……”她顿了下,想起来过年之前问他来不来深圳的事,她当时只当是他长大了想和自己亲近一下,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事情,“他没和我说过。”

    岑树没说话。

    庞筝默了默,问:“你们现在……”

    岑树打断她,“处理好了。”

    庞筝应声,“那就好。”她抓了抓散落在鬓边的碎发,她才四十出头,但头发却白了好几缕,“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路有点远,小盼该起床了,我过去喊她。”

    匆忙转身。

    刚走到门口。

    “妈。”

    庞筝下意识转头,“怎么了?”

    岑树低头看着手上拿了一夜的烟,纸上印着的熟悉文字,回道:“我想先回去了。”

    庞筝皱眉,“现在吗?”

    岑树没有说话。

    庞筝便知道了他的意思,想了想,她说:“小盼初四过生日,你等她生日过完再走吧。”

    岑树嗯了声。

    庞筝转身出门,伸手正要把门带上,忽然停下,“你回去的话,帮我和爷爷问个好。”

    话落。

    门合上。

    庄盼今年十二岁,上六年级,她出生在奥运会那一年,至于她的名字为什么叫盼盼,而不是晶晶,理由就无从得知了。

    岑树和她不熟。

    他们一共见面不超过五次。

    考虑到当前的情况,庄盼的生日是在家里过的,没邀请其他人,当然,这丝毫不影响仪式的隆重,气球灯带横幅,还有堆了半人高的礼物,她爸,庄益华,深圳知名房企印天的华南大区总监,他们目前所住的这栋楼就是印天开发的,一套房千万起步。

    唱生日歌。

    许愿。

    吹了蜡烛分蛋糕。

    这些过生日的常规流程在岑树这里显得格外的陌生,他自从那年以后再也没有过过生日,于他而言,过生日这件事遥远的像一个传说,

    “祝盼盼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越长越漂亮。”

    “……”

    在祝福声与欢笑声里,庄盼把蛋糕切开,小心地装进纸盘里,先给自己留了一块,接着把剩下的依次递给身边的人,她最后才拿起一块蛋糕递给坐在最角落的岑树。

    “哥哥,吃蛋糕。”

    岑树抬头,小姑娘正笑容灿烂地看着她,眼里藏不住欣喜和期待,她和庞筝长得很像,一样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可他却想起了另一个人,不知道她也这么大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快乐。

    快乐。

    庄盼分给他的蛋糕上就这样写着。

    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

    庞筝见他不动,温声提醒说:“阿树,吃一点吧,甜的,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甜的了。”

    岑树接过来,“谢谢。”

    庄盼笑着回应,“不客气。”

    蛋糕吃到一半。

    岑树的手机铃声响了。

    他立刻站起来摸出手机往阳台走,看一眼屏幕,心头失望一闪而过,他皱起眉,接通,“什么事?”

    对面迅速出声。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段话。

    岑树的眉头皱了又皱,到最后,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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