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共同生活在贾府,却又活在两个世界。
他走不进她的世界。
她看不见他的世界。
她和他的距离,约有十万八千里。
所以,他从不期望什么,也从不幻想什么。
一切误会的根源,只怪曾经擦肩而过时风惊起的那一缕发丝。
现在的风声,似乎有些喧嚣。
不过,这一切都无所谓了。
因为,他找到了属于他的世界。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想办法从那个世界,逃到这个世界。
艳阳之下,阡陌之中,贾琮一身布衣,带着斗笠,弯着腰,拿着锄头,一锄一锄地除草。
在他汗水滴落的地方,禾苗正茁壮成长。
板儿捧着水壶,青儿捧着碗。两人合力倒了一碗水递给贾琮,奶声奶气地说:“三叔,喝水。”
贾琮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接过了碗,将碗中的清水一饮而尽。
刘姥姥在一边拿着草帽给贾琮扇风,笑着说:“真真没想到,琮哥儿你这么贵重的人物,居然吃得了苦,受得了累。”
熊伟亦在一旁感叹到:“公子不是装模作样玩一下,而是实打实地在干活。公子干的这手农活,连我这个从小在地里面长大的泥腿子都比不上。”
熊伟的话有些夸大了。贾琮上一世在农村长大,多多少少会干一些农活,但算不上什么劳动好手。但在这个时空,作为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贾府三爷,能够拿得起锄头,弯得下腰,踩得进泥土,确实是个极为罕见的景象。
甚至可以说是颠覆常识的事情。
前后好几个村的农民,听到了这个“西洋景”,都扛着锄头一起下地。于是,在贾琮的“带动”下,庄稼地里面,出现了一幅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
贾琮笑道:“或许是我投错了胎。我原本就该是个泥腿子呢?”
众人哄然大笑——并不是因为贾琮说的笑话有多好笑,大家只是给贾琮捧一个笑场而已。
众人不知道的是,贾琮说的并不是一句笑话,而是心里话:唯有跟着这群朴实的劳动人民在一起时,他才真真切切感觉自己是一个活着的人。
贾琮知道,他爱和倪二、刘姥姥他们呆在一起,不是他有多么“亲民”,有多么“伟大”。而是在他们这里,贾琮才能获得尊重、认同、赞誉。
而他,最欠缺的也就是这些。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和贾环其实是同一类人。
不同的是贾环在青苔社刷存在感,他在倪二、刘姥姥等人的面前寻找价值感。
贾琮一边劳作,一边和刘姥姥、倪二几人闲聊,还时不时和周边的农民搭上一两句。
突然间,贾琮心中忽有所感,他停下手中的活计,站直了腰杆,摘下斗笠。
贾琮目光扫视一圈,最终停在了马路上的一个人影之上。
他看见了他。
他注视着他。
天空蔚蓝,阳光明媚。
风在空中窜来窜去,将云搅乱,一会儿聚,一会儿散。
大道上,他脱下了青衫,换上了朱袍。
田地中,他脱下了华服,换上了布衣。
他站在高处,俯视着阡陌中劳作的庶民。
而他的双脚,就深深地扎在泥土之中,与庶民融为一体。
他皱着眉头,在深思。
他神色坦然,在等待。
就这样,或许是过了很久,也或许就是那一刹那,站在大道上的那人率先动了,走下了路沿。
贾琮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放下手中的锄头,爬到了田埂上。
刘姥姥好奇地问:“琮哥儿,那人是谁呀?”
贾琮笑答:“一个旧友,我过去一下。”
马大咧着嘴,笑着说:“那不是祝梦吗?好久没见他了,咱们也过去和他聊两句。”
苏四一把拉住马大,朝他摇摇头。
马大莫名其妙,问:“老四,你又在打什么哑谜?”
倪二冷笑到:“马大,你的名字起得真他娘的好,真是个马大哈。你没瞧着人家现在穿着官袍,还认得你是谁?”
马大反驳道:“唉,老二,你这样说就不对了。祝梦这个秀才和那些个酸秀才不一样,是个不错的。现在成了官老爷,难不成还能大得过琮公子?琮公子从来不摆什么架子,祝梦也不会的。”
熊伟呵呵一笑,压低声音,透露出一个大八卦:“公子和姓祝的那人已经绝交了。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反正我就知道。”
马大大吃一惊,忙问:“啊?有这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熊伟哼哼鼻子,说:“也就你这个马大哈没看出来。我、老二、老四早都看出来了。至于具体原因,谁知道呢?反正你只要记住,姓祝的那人和我们不是一路上就是了。”
几人朝贾琮、祝梦的方向看去,只见蓝天之下,田地之上,一人布衣、一人朱袍,相向而行。
阡陌之上,花开正好。
苏四又突然冒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未必。”
倪二几人已经习惯了苏四的这种作风,也没有追问他想表达什么意思。几人看见贾琮、祝梦两人走到小溪边后,就不再关注他们了,而是拿着锄头,继续自己手上的活计。
小溪边上,贾琮坐在溪畔,将沾满泥土的双脚伸在溪水之中,洗着腿上的污垢。
祝梦站直了身体,伫立在贾琮的身后。
溪水哗啦啦地流着,暖风轻轻地吹拂着。
两人沉默不言。
他俩本该是知无不言的至交,可善耄村之事,终究是隔在两人中间的一条线。
贾琮先开了口,说:“祝兄,恭喜你蟾宫折桂。”
祝梦望着天空,说:“穷首皓经为功名,功名却又如浮云。我不知此是何意,贾兄能为我解惑吗?”
贾琮笑了一声,他没精力和祝梦打什么哑谜,说:“祝兄可问错人了。我斗大的字只认得两三个,连半本四书五经都未曾读过,哪里知道你们读书人的事情?”
祝梦亦笑道:“是呀。我总是舍不得脱下青衫,却不知自己被青衫束缚着。‘读书人’三个字,既是我的荣耀,也是我的局限。
我从小读圣贤书,立志为天下庶民做些实事。
可在境界上输了贾兄一等。
观贾兄所言所行,真正做到心中维系苍生万民,俯仰无愧于天地。
终究唯有贾兄配得上象山先生‘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这一句话。”
贾琮笑道:“祝兄过誉了。我就是我。没有你赞誉的那么伟大,也没有别人鄙夷的那么卑微。
我不是为了活成谁笔下的人,也不是为了旁人的评价而活。
至于我过去、现在、将来,会做某些我认为值得做的事情。这些事情,或许就是你口中所谓的‘实事’。
然而,我做这些事情,不是为了帮扶谁,也不是为了拯救谁。
我只是遵从我的内心,做一些令我心情愉悦的事情而已。”
祝梦看着溪水中荡起的水花,眼神变得坚毅起来,说:“依本心本性而行?贾兄所言所行,有些老庄之韵,或与阳明先生的心学有些契合。无论如何,我深知贾兄是至真至诚至善之人。
可越是如此,我心中越加疑惑:依本心而行就能办好事吗?
就如善耄村之事,令那些村民家破人亡,既非贾兄初心,亦非贾兄本意,可终究是因贾兄你而起。归根结底,是因为豪门贵族势大难制,骄横跋扈惯了。
天下豪门众多,纵有贾兄你这般的如玉君子,可蝇营狗苟、仗势欺人者无数。
贾兄,我有一言,说与君听,君意如何?”
贾琮答:“请讲。”
祝梦望着远山,缓缓地说:“天下生民穷困,究其原因,一曰豪门,二曰污吏,三曰奸商。其中,为天下之大害者,世家勋贵是也。
我虽无才,但也曾立志,今生今世,必尽我所能,为天下苍生扫除这三大沉疴。”
贾琮回头看了一眼祝梦,见他依旧站得那么直,神色依旧那么坚毅。
贾琮回想起与祝梦相处的一幕幕,心中得出结论:此君的眼光不能超越时代的束缚,看不透□□制度的弊病,但毋庸讳言,他心怀善意,在这个浑噩的世道中,选择站在正义的一边。
想到这些,贾琮望着祝梦的眼睛,点了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我深表赞同。
欲护佑万民,则必除勋贵豪门,必惩贪官污吏,必罚奸商滑贾。
祝兄是这个意思吗?”
祝梦盯着贾琮的眼,唯见眼中风轻云淡。
他之所以和贾琮分道扬镳,是因为一人为勋贵,一人立志铲除勋贵,两人终非同道中人。
可此时此地,祝梦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勋贵为何能如此淡然地说出“欲佑万民,必除勋贵”这样的话!
这是多么崇高无私的境界!
他果真不如他!
相对于祝梦感慨万千,贾琮则心无波澜。
其实正如贾琮所言,他并没有祝梦赞誉的那么伟大。他之所以这么简单地说出“铲除勋贵”这样的话,原因无非有三:
其一,贾琮对贾府没什么认同感,亦无归属感。他只认为自己是一名“庶孽”,而非什么勋贵。
其二,贾琮并没有受到封建伦理的荼毒,别说“铲除勋贵”这样的话,只要场景适合,就是喊“打到皇帝”,他亦没什么道德顾虑。
其三,他就是张着嘴巴随便说一说而已。说和做之间,具有天壤之别。真要动到他的利益的时候,估计就不是这样好说话了。
可祝梦哪里会知道这些?
在他的眼里,贾琮的身上散发出高尚、伟大的光芒。
不是祝梦容易受骗,而是自他认识贾琮的那一天起,贾琮似乎就是这样的人:在寒风中救落水儿童、在城门边施粥救民、在暴雪中救济灾民、在春日中筹谋种粮……
在祝梦的眼中,贾琮自始至终,就是如此善良、正直、心怀黎庶、平等待人、身体力行的人。
祝梦张着嘴,犹豫半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深深朝贾琮鞠躬,千言万语,都在其中。
贾琮赶紧赤脚站起来,朝着祝梦作揖还礼。
于贾琮而言,他确实很珍惜与祝梦之间的友谊。
特别是失而复得的友谊。
苍天之下,无名溪畔,蝶舞花飞之时,他和他就这样相互折腰,相对一拜。
画面定个在这一刻。
在他两的侧面,农民在田地中挥洒着汗水,干得热火朝天。
倪二几人抬头时看见了贾琮与祝梦对拜的这一幕。马大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他俩这是又和好了?”
熊伟夸赞苏四,说:“老四,还是你的脑袋瓜子好使,你早就看出来姓祝的那人是来认错的吧?
那你说一说,他俩还会闹掰吗?”
苏四轻轻摇一摇头,挥舞起锄头继续干活。
熊伟不死心,追问了好几声,连倪二都开口了,说:“老四,说一说嘛,光摇头代表几个意思?”
见倪二发问,苏四停下手中的活计,吐出两个字:“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