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大多的寂寞空虚冷，都是因为太闲了。

    下地干了半天的活，贾琮虽然有些腰酸背痛，但心情不再抑郁了。

    他踩着夕阳，哼着小曲，回到贾府。在油黑大门前，看见一名男子正束手站在路边。

    那人正是贾芸，见到贾琮来后，赶紧恭恭敬敬迎了上来，嘴上调皮地说道：

    “三叔，咱有些时日没见面了吧？我觉得三叔你真是宽心，茶店的那一摊子事扔给我后，就不过问一句？

    三叔你这作风，改日整个茶店的收益被我贪墨了，你都不知道。

    所以，今日侄儿前来，一是将这个月的账交给三叔，二是请三叔务必抽一个时间，到咱的茶店去指导工作。”

    贾芸说话云里雾里的，可贾琮还是听出了关键，于是大喜，说：”你一口一句‘茶店’，莫不是你的茶店要正式开业了？好家伙，不愧是芸哥儿，果真是个人才啊！这才摆了多久的路边小摊？马上就鸟枪换大炮了！”

    贾芸搓着手，嘿嘿笑道：“没想到三叔你也会说错话。

    那不是我的茶店，而是‘我们’的茶店。侄儿自己有什么能为？没得到三叔你的帮扶之前，我浑活了十七八年，一件正事也没干成。

    侄儿能干些实事，全得三叔你的支持和教导。所以，侄儿即使能有些出息，功劳都在三叔。

    我母亲常教育我做人不能忘本，不能忘恩。

    虽三叔你不喜欢听这些话，但我是要说的，且一直说。将来有了儿子、孙子，一代代都要往下说。”

    听贾芸话说到这里，贾琮笑道：“连对象都没有，就想到儿子孙子去了，你果真……”

    说到这里，贾琮突然停顿，想起了贾芸的“对象”小红，以及两人在大观园偶遇的桥段。

    对呀，大观园，那可是个大工程。

    贾琮上下打量着贾芸，原著中此人求王熙凤办事的事迹，堪称职场求职的教科书。他确实是个人才，只要给他机会，他真的能上天。

    想到这里，贾琮将手勾搭在贾芸的肩膀上，挽着他朝角落边走，说了几句悄悄话。

    贾芸面露为难，说：“三叔，能得到你的指导是万分荣幸的事情。可侄儿手太散，为了将茶店弄得好看一些，所有的资金都投进去了，实在无力再弄一个花木店。”

    贾琮笑道：“怨我没把话说清楚。否则以你的智慧，你哪里会想不到办法？

    这个花木店，只需要一个空壳子即可。至于以后如何赚钱，现在不便透露，机会到了的时候，以你的能为，想要亏钱也难。”

    贾芸心思灵敏，一下子嗅到了关键，猜道贾府估计会有什么大工程，到时候他这家“空壳”花木店，就能派上大用场了。

    贾芸心中欣喜万分，没想到只是邀请贾琮去参加茶店的开业仪式，却有这样大的收获。他越发将贾琮当成了贵人，暗下决心一定要一心一意奉承好贾琮。

    两人交头接耳交流一番后，贾琮拿着一个账本和一袋银子，回到了自己的无名小院。

    丫鬟影儿倚靠在门边，等待着贾琮。

    见贾琮回来后，影儿赶紧上前迎接，上手就要给贾琮换衣服。

    贾琮笑道：“好影儿，我没在家时，你出去玩一玩啊。一直傻乎乎在这院子里，岂不是无趣。”

    影儿撇着嘴，说：“咱院子里就我一个丫鬟，要是我出去耍了，爷你回来时，岂不是没人服侍？”

    贾琮换上一身衣服，说：“你都说了，院子里就咱们两人，日子就咱俩在过，那还瞎客气什么？我有手有脚，会自己照顾自己的。以后你得学聪明一些，偷些懒，不要一直傻乎乎傻等。”

    影儿嘴笨，懒得和贾琮掰扯，而是说了正事：“吴嬷嬷刚才来传话了，说是大老爷等着爷呢。让爷回府后，立马去大老爷那里。”

    贾琮感觉诧异，没想到贾赦居然会找他，这简直是破天荒的事情。

    贾琮不敢怠慢，赶紧小跑到贾赦院，只见贾赦搂着两个姨娘在喝酒，见贾琮进屋了，也不避讳。

    这种事情贾琮已经习以为常了，他目不斜视，两步上前跪在地上，问候道：“父亲大人金安。不知父亲唤儿前来有何指示。”

    贾赦一把将怀中的小老婆推开，冷笑着看着贾琮，说：“整日里像个泥猴一样上蹿下跳不着家，你瞧一瞧你浑身上下哪里有一丝大家公子的模样？

    你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一看，宝玉、环哥儿、兰哥儿哪个会像你一样，不经请示就往外跑？还一跑就是一整天！

    我瞧着你是皮子痒了，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贾赦越说越生气，到了后面就变成了怒吼。

    贾琮畏畏缩缩匍匐在地，心想：我又不是第一次外出，哪一次见你管过我？呵！这不过是个借口而已，有事说事就可以了，咱能不演了吗？爹！亲爹！

    果然，贾赦也没打算演什么，他一杯茶水砸向贾琮，烫得贾琮“嗷”一声叫，骂到：“还不从实交代，贾芸那小子在门口贼眉鼠眼等你，到底是有何阴谋！

    敢隐瞒半分，我直接将你打杀！”

    贾琮虽然不够聪明，但看穿贾赦这点小心思绰绰有余。

    贾赦果然还是那个贾赦，别看他愚蠢如猪，但涉及到金钱时还是有些小聪明的，只看到贾芸在门口等贾琮，就猜到贾芸会给贾琮送钱，且还想出这么一个粗浅的计谋来恐吓贾琮。

    看来，贾芸送来的银子保不住了。算了，就当破财消灾吧。

    贾琮抬起头，“老实”交待：“贾芸的茶店要开业了，因感念我当日对他的帮助，所以邀请我去参加剪彩仪式。对了，他还孝敬我一笔银子，大约是一二十两。具体多少我也不知，尚放在钱袋里没有打开看。

    我马上回去，将那银子送到爹您的面前来，孝敬您老。”

    见贾琮如此上道，贾赦十分满意，立马换了一张笑脸，说：“不会好生说话不是？快站起来。你能有这孝心，是极好的事情。

    我还有些话要和你说，就让丫鬟去拿也是一样的。”

    贾赦说着话，递了一个眼神给秋桐，秋桐带着四五个小丫鬟并三五个婆子，浩浩荡荡向贾琮院子走去。

    秋桐走了后，贾赦让贾琮坐下，并赏了他一杯茶，语重心长地教导着，说：“琮儿，我瞧着你是个极为机灵，办事妥帖的人。前面那两件事儿，就办得不错。”

    贾琮低着眉头，没有回应。贾赦所指的办得好那两件事，应该是指碰瓷李陈茶店与大闹善耄村这两件事。

    果然，在贾赦这里，判断是非的标准极其简单：能搞钱的就是好人、好事；反之，则是废物、庶孽。

    对贾赦的这种价值观和教子观，贾琮已经无语到极致。

    摊上这么一个爹，他能有什么办法？

    可贾赦却不觉得自己的层次很低级，他自有他的一套逻辑。

    所谓的有话要和贾琮说，只是将贾琮留在此地的一个借口而已。贾赦品着杯中茶，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着，说着说着，贾赦扯了这么几句：“你还小，有些事情和你说了你也不懂。你只需知道，人活着，就得活成个人样。什么是人样？有排面就是人样。

    然而，许多人不知道，排面全靠钱支撑，要撑起一个排面有多不容易！

    特别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尊贵已到极致，什么科举功名，都是些无用的东西。状元的身份再高，能高得过咱一门双国公的门楣？

    唯有银子，才是实打实的东西。”

    听到这里，贾琮望着贾赦被酒色掏空的眼眶，脑中灵光一闪，说：“父亲所言，是金玉不换的良言。难怪我前几日去上学，见贾芹已经没有读书，回到家中帮助他的父亲处理庶务。”

    贾赦眯起了菊花一眼的眼睛，说：“贾芹没读书了？啊呀，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不错不错。”

    贾赦未必真的记得贾芹是何许人，但在贾赦眼中，不读书，早些帮助家里挣钱，这就是正道，就是好孩子。

    贾琮暗自揣摩贾赦的心理，继续说道：“如我和贾芹这样的人，读书没有天赋，亦没有前途，能认得两个字就足够了。

    早些回到家里，学习经济之道，处理些庶务，这也是正道。

    儿虽不成器，但读过两日书，也明白‘见贤思齐’的道理。孩儿有心向贾芹学习，望父亲成全。”

    听听这个话，贾芹居然是“贤人”！

    这话用来哄鬼，鬼也不信。

    但是贾赦爱听，他信。

    贾赦端着茶杯沉吟少许，说：“按道理说，咱们家里的孩子，读书读到十五六岁就回家处理庶务，这是常事，是正理。你虽然还小一些，但主动要求回家学习经济之道，这也不是不行。

    但你一定要记得，这是你自己提出的要求，不是我逼你的。”

    不读书。

    这个想法在贾琮的脑海已经酝酿了许久许久。

    但是他一直不敢提。

    因为，在他的想象中，他敢跟贾赦提不读书，贾赦会将他打个半死。

    但没想到，贾赦不仅没揍他，甚至没有骂他。这样简简单单地就答应了下来。

    贾琮呆在原地，甚至觉得有些不真实。

    爹，亲爹，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就在此时，秋桐回来，将从贾琮那里没收的银子上交给贾赦。贾赦先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下，足足有三十两。再看一看成色，是上好的银子。贾赦脸上的笑容瞬间灿烂如菊花，慈爱地说：“好孩子，你也是个好孩子，快回去休息吧。”

    贾琮见贾赦心情大好，于是趁热打铁，说：“父亲大人，贾芸最近组织一支商队，在京城周围收购茶叶。要不让我跟着他去学些东西，一趟下来，多的不敢说，三五十两银子应当还是能挣的。”

    贾琮为了得到出府的机会，随口就款了个大话。

    这种话，落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的耳中，就是弥天大谎。

    但贾赦岂是寻常人？

    他听到了可能有三五十两的外快后，想也没多想，直接说了一句：“行。贾芸那小子是个能挣钱的，你跟他去多学学吧。”

    就是这句话，解除了贾琮身上的封印。

    贾琮按捺住内心的喜悦，假装思考一会儿后，说：“父亲大人，您是不是得给孩儿我一些启动资金？”

    一听要钱，贾赦直接回给贾琮一个字：“滚！”

    好勒，得令。

    贾琮从贾赦院出来后，立即奔向自己的无名小院，让丫鬟影儿给他收拾行李，然后唠唠叨叨叮嘱影儿：“好影儿，你是个聪明的，万不要自己一人闷在院内，闷成一个小笨蛋。我这一去，归期不定。你要学会去交朋友呀。

    对了，二姐姐、三姐姐、四妹妹那边你替我说一声就是了，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出门，就不面辞了，回来的时候给她们带礼物。”

    第二天一大早天微微亮，贾琮背着个包裹就出了门。看门的小厮虽觉得有些奇怪，但照常没有过问。

    天黑了，也没见贾琮回府，亦没人关心。

    三天之后的清晨，邢夫人服侍贾赦洗漱，随口问了一句：“老爷，贾琮那孽障这两日没来问安。”

    贾赦闻言骂到：“那孽畜皮子痒了不是？待我撞见他，不揍死他！”

    邢夫人也就是那么一问，贾赦就那么一答。两人都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特别是贾赦本人，已经忘了和贾琮说的话。

    又几日后，邢夫人再将此话拿出来说一遍时，贾赦才想起他让贾琮跟贾芸做生意去了。

    于是，东跨院无人再过问贾琮的行踪。

    至于中路院那边，除了贾环、贾兰组织诗会的时候会想起他，惜春偶尔惦记着贾琮的礼物外，连迎春、探春都忘了贾琮这个人。更别说其他人了。

    果真，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一个小透明而已。

    他来了，没人招呼一声。

    他走了，没人挽留一声。

    偌大个贾府，多他不多，少他不少。

    他以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应该多多少少有些收获。

    可他看似改变了这个世界，却什么也没有改变。

    正如他来过，却跟没有来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