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约定“谈判”的日子，贾琮随便披了一件新一点的外套，带着亲随吴义前往后廊与贾芸汇合。

    那边，贾芸一身华丽的衣服，身后带着四个威武霸气的随从，恭恭敬敬等待着贾琮的到来。

    就气度和排场上，贾琮一下子被贾芸甩了几条街。

    贾芸见到贾琮后，赶紧迎了上去，说：“三叔，辛苦您了！老二他听说我被欺负的事情，怎么都要过来帮这个忙。我想来想去，觉得都是朋友，不好太见外。于是自作主张，请他们暂时充当三叔您的亲随。

    事情发生得有些急，没来得及和三叔您商量，还望三叔您见谅。”

    贾芸早料到贾琮不懂世事。就贾琮现在这模样去，能吓唬得了谁？什么“老二主动要求帮忙”？是他主动花钱去请倪二帮忙的！不搞点排场出来，今天的谈判要吃大亏！

    贾琮虽不聪明，但也不傻。他多少明白贾芸的心思，只是觉得搞一些花里胡哨的排场，没得必要。

    他见倪二几人已经来了，就不好驳他们的面子，微笑着上前，说：“老二，上次喝酒，我划拳连输你七盘，回去后我就勤学苦练，找你复仇。待会儿事情完毕，我们就再较量一番，如何？”

    倪二笑道：“求之不得。”

    贾琮又对倪二身边的三个兄弟抱拳说：“三位朋友也一定要到场。”

    那三人受宠若惊地还礼。

    倪二对他的朋友笑道：“不用拘谨的，我早就说了琮公子是个最随和的人，从不摆贵公子的架子。”

    然后，倪二又向贾琮介绍：“这位叫马大、这位叫熊伟、这位叫苏四，都是我的生死兄弟。”

    贾琮一一认真记住并说：“三位朋友，以后咱们多来往。”

    相互人认识后，贾琮和贾芸走在前面，倪二、吴义几人走在后面。贾芸一直恭维着贾琮，并委婉地告诉贾琮该如何行事：

    “三叔您是少有的经商天才，这种级别的谈判简直是小菜一碟。甚至都无需你多说话，往那里一座，您的威势自然就压服了众人。

    当然，以势压人也不对。毕竟和气生财嘛。我们的目的很简单，一是他们赔偿我们一些钱财，二是允许我们在茶叶这一块扩展商道。

    其实，只要他们知道您的身份，这些事情都不在话下。”

    贾琮笑道：“我什么都不懂，说说场面话就行了。具体的事情你和他们谈就是了。芸哥儿，你看这样如何？”

    贾芸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见贾琮如此“上道”，他说：“三叔您这是谦虚，我觉得这世间的事，没有你不懂的。再说您是国公府公子，接人待物，谁能比得过您？

    不过您既然吩咐了，那我就按您吩咐的做。”

    开始的时候，贾琮还认认真真听，可听多了后，忽然警惕起来，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哄贾环做事的时候，不也是这个样子吗？

    此念头一起，再看贾芸脸上的笑，初看充满善意和温顺，可越看越熟悉，越看越虚伪！

    这种笑容，贾琮太熟了！

    难道他在贾芸眼中的形象，就如贾环在他眼中的形象一般？

    我需要这样哄着做事吗？

    有话不能直接说吗？

    这种被别人PUA的感觉真不好。

    说着话就来到了琅琊酒楼不远处，看见那边已经有人在迎候着了。

    因觉察到贾芸的小心思，贾琮多留了一个心眼。初想，认为贾芸觉得他年少，面对那些老油条似的掌柜，不一定能处理好事务。所以委婉提点了一下。

    往深里想，贾琮越发觉得这一次的事情有些蹊跷。那些人为什么莫名其妙要砸贾芸那么一个小茶摊？搞不好对方包括贾琮，都在贾芸的算计内。

    想到这些，贾琮突然停住脚步：已经走到这里了 ，再继续往前走，就得按照贾芸设计的路走。

    可他贾琮虽懦弱无能，却从不愿做别人线中的木偶，指尖的棋子。

    可能回头吗？他能掉头就走，什么都不顾吗？

    那也不行，毕竟他所面对的这个世界，是成年人的世界，不是小孩子的世界。

    贾琮的目光落在贾芸的脸上，心道：人性果然是复杂的。毋庸置疑，贾芸是红楼世界中少有的人品、智商双在线的人。但人无完人。贾芸也有他的一些不足之处：比如，算计太过。

    但瑕不掩瑜。以后借助贾芸的地方还多得很，没必要因这点小事就和贾芸闹矛盾。

    再者，贾芸起着利用贾琮的心思。他贾琮何尝不是想利用贾芸呢？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和贾芸并没什么不同。

    但贾琮又不甘受贾芸操控。

    他目光望向街头巷尾的小吃，心中忽然冒出个主意。

    贾芸几人见贾琮停下脚步，还在疑惑之际，忽见贾琮掏出几粒碎银子扔给吴义，说：“去给我买两根油条。”

    吴义给贾琮当了这么多年的亲随，终于可以捞“油水”，欢天喜地地跑去做事了。

    贾琮又扭头对贾芸说：“芸哥儿，我有个主意。你看可行否？”

    贾芸恭敬地说：“三叔请吩咐。”

    贾琮望着阴沉沉的天空，说：“我呢，就彻底不说话了。只是你也别说正事。具体怎样做，来不及细讲，咱们走一步看一步。”

    贾芸有些蒙圈，不大理解贾琮的意思。可贾琮没给贾芸时间慢慢揣摩，而是带头继续前行。

    贾琮突然“失控”，让贾芸措手不及。但此刻，他只能硬着头皮选择相信贾琮了。

    贾琮一行人走到酒楼门口，对方立马有人迎接上来，但贾琮面无表情，也不打招呼，领着人就走了进去。迎接的人有些尴尬，赶紧小跑到前面领路。

    “我们掌柜已经在楼上摆好酒宴相侯，贾三爷请。”

    贾琮不搭话，一路沉默走上雅间。面对满桌的珍馐，他眼都不眨一下。他走到主位坐下，也不喝茶，也不说话，如一尊雕塑一样坐着不动。

    “贾三爷，小人是李记茶店的掌柜李洪，年底事务繁忙，所以找了些临时工。其中有一个叫郭白的年轻人不懂事，冲撞了芸爷，冒犯了三爷。我们东家知道这件事后大发雷霆，已经把郭白抓起来，任凭三爷您处置。我们还备了一份厚礼，向三爷请罪。”

    “我们陈记也一样，望贾三爷高抬贵手。”

    李家、陈家两家掌柜陪着笑说话，见贾琮毫不理睬，竟有些手足无措。贾芸赶紧从中转圜，才让气氛不至于那么尴尬。

    “两位掌柜，我家三叔的身份你们是知道的。我三叔是个善良的人，从来不凭借家世背景欺负人。但不代表别人就能欺负他。

    这个道理，想来你们懂。今天咱们过来，绝对不是来问罪，也不是来为难你们的。但说法总得有一个吧？

    我觉得，我们不用玩那些虚的，实打实地将误会解开。以我对我三叔的理解，只要真心诚意悔过，事情最好解决的。

    但若我三叔不高兴，后果你们自己掂量。”

    不就是要钱的意思吗？狮子大张口就没意思了吧？要真闹大，李家和陈家虽然会吃亏，但贾府也难免落得仗势欺人的臭名。再说，贾府一个不得志的庶子，不值得他们这样害怕。

    两位茶店掌柜正眼神交流时，贾琮的亲随吴义卖来两根油条，大摇大摆从人群中穿过，然后将油条递给贾琮。

    贾琮不理会众人，接过油条，旁若无人就开吃。

    这一幕将众人弄得面面相觑，不知道贾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都是混迹“江湖”大半辈子的人，从来没见过这种路数。

    你要说贾琮是个傻子，倒也说得过去。可他并不是傻子啊。

    既然他不是傻子，那么这种行为肯定就有目的。

    难不成是有什么寓意不成？

    难不成是准备把他们都“吃了”的意思？

    这种怪异的场景，时间越久，给两名掌柜造成的压力越大啊。

    李家背景要小一些，得罪不起贾府这样的庞然大物。李记茶店的掌柜李洪咬了咬牙，说：“贾三爷，你看这么着，我们李家的谢罪礼，再添一些如何？”

    陈记掌柜也说：“我陈家也是这个意思。贾三爷您先过目，若不满意，咱们再谈如何？”

    贾琮根本不理会两人，一口一口慢慢吃着油条。

    两位掌柜看向贾芸，贾芸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也拿不了主意。

    一时间，雅间内鸦雀无声。

    片刻后，贾琮吃完了油条，掏出手帕擦了擦嘴，站了起来。

    就当众人以为他要说话时，贾琮在众人的注目中走向了门口。

    倪二的朋友苏四最先反应过来，赶紧将门拉开。贾琮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苏四赶紧跟上。

    倪二、熊伟、马大、吴义四人也立马跟上。

    贾琮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给他们表演吃油条？贾琮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名掌柜都快要崩溃了。

    贾芸起身要走，李洪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语气颤抖地问：“芸爷，贾三爷这是什么路数？有什么意思，明示即可。什么话好说好商量啊。“

    陈记掌柜的脸上也露出了惧色，说：“是啊是啊，这样莫名其妙的，我们回去也不好交差啊。”

    贾芸苦笑着说：“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你们自己去想吧。”

    贾芸只是说了一句大实话，两名掌柜却以为贾琮此举果真有深意，值得他们揣摩。

    贾芸挣开了李洪的手，快步追向贾琮。只留两家茶店的人在雅间面面相觑。

    贾芸追上贾琮后，贾琮正在大街上走着和倪二几人有说有笑。

    贾芸对贾琮这一番操作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地说：“三叔，高，实在是高！”

    贾琮笑道：“你也看出来了？”

    贾芸点着头说：“三爷的态度让人揣摩不透，心中有鬼的人就会胡思乱想。他们只当三爷你怒火中烧，或是三爷你其实也不是真正的东家。这样一来，越是搞不明白，他们就越加害怕，就会越加想办法赔礼道歉。

    到时候，咱们的茶叶生意就好做了。”

    贾琮看着路边热热闹闹小摊小贩，笑着说：“我的想法没那么复杂，就是想按自己的思路解决问题而已。”

    贾琮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露出什么“意味深长的眼神”，语气也毫无波动，只是普普通通说了一句话。

    贾琮的笑容和煦，语言轻柔，但贾芸顿时如遭雷击，打了一个寒战。

    看来，他心中的那些小九九，全都被贾琮看穿了。

    他的这个琮三叔，没他想象中的那般“善良”。

    半晌后，贾芸问道：“三叔，侄儿觉得经这么这一次事件，咱们算是在茶行这一条道上立足了。

    下一步咱们该做什么呢？”

    贾琮哈哈笑道：“我只是过来吃了两根油条，什么都没做。至于以后怎么谈，怎么做，你自己做主就是。

    对了，我给个建议，真要搞个茶店的话，就叫‘芸记’。这个名字好，十分优美，有意境，且符合茶叶的特点。”

    贾芸立马推辞道：“侄儿何德何能，不敢以自己的名……”

    贾琮第一次不礼貌地打断贾芸的话，说：“我说过这是你的产业，就是你的产业。你不是为我打工，不是我的下属。咱们就是合伙人而已。

    这个话我讲了好几次。

    话多如水，说过的话，再重复就没意思。

    这经商啊，和做人应该差不多，不能够不聪明，也不能够太聪明。

    不能够太死板，也不能够无底线。

    不能够干亏本的事情，但也不能钻到钱眼子里面去。

    咦，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喜欢说教起来？

    哈哈，走，老二，咱们喝酒去！”

    贾琮带着倪二、苏三几人钻到一间小酒店内。贾芸站在原地呆了片刻，望着贾琮的背影，认认真真点头，低声说：“三叔说的都是金玉良言，侄儿受教。”

    ……

    贾琮说他只吃了两根油条。

    是的，事实上他也只吃了两根油条。

    许多年后，人们在谈论芸商帝国的发展史时，充满各种离奇的、玄幻的故事。

    没人会相信，芸商发展的起点，就在两根油条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