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内宫微澜
（一）
第二日清晨，伊娜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已空无人迹，缠绵一夜，她的身子仍留有他的余温，她似乎仍能感觉到肌肤带有一丝丝灼热感。初经人事的她或许还不懂自己的身体为何会发生那些奇妙的变化，但她丝毫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多年的企盼，这一刻，她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伊娜微微撑起身子，坐在榻沿，随手召唤来一个侍女便问：“这是什么时辰了？”
那侍女小青回道：“回娘娘，现在已快辰时了。”
伊娜点点头：“嗯。”又兀自打了个哈欠。
小青道：“娘娘昨晚一定睡的很好吧？现在让奴婢服侍您更衣罢。”
伊娜便在侍女小青的搀扶下起身，梳洗完毕，穿戴妥当，插上大婚当日皇后御赐的金钗，描上青螺黛，略施脂粉，端坐于铜镜前，竟也有种说不出的冶艳风骨。伊娜本就是异国王族女子，身上本就带有一种王侯女子的气度，再略加打扮更平添了些许贵气，让人不忍轻易亵渎。
侍女小青一边为她戴好最后一颗双珠耳坠一边瞧着镜中的她，不由轻笑道：“娘娘就是天生艳丽，再加上这一身皇家装扮更显贵不可言。娘娘身上的气度亦是西宫那位娘娘无可比拟的，兴许过不了多久，皇上的注意力就会自然而然地转向娘娘了。”
伊娜看着镜中的自己，小青刚才的一番话可是说到了她的心坎上，然而她却神色未变，只冷冷一笑置之。
皇宫，永远充满了意想不到的变数。未来，更是缥缈无期。
今日是大婚的第二日，按照例制，新晋宫妃须在封妃的第二日清晨朝见皇后，并给皇后及皇太后请安。伊娜在小青的服侍下穿戴齐整，出端和宫，过朝华门，便到了披香殿。刚入得殿内，便远远见到内殿中正坐着皇后与太后，宸妃今日也着盛装陪着皇后坐在左侧方，脸色有些苍白，殿内却唯独不见了凌枫。
只见柳太后手握一只茶杯，言笑间看向皇后杨蕊羽，道：“这茶味道的确不错，哀家甚是喜欢，不知皇后是从何处得来？”
皇后杨蕊羽笑道：“回母后，臣妾家在云南，这茶便是臣妾从家乡带来的。”
柳太后笑道：“好茶，确是好茶。”
杨蕊羽道：“母后若喜欢，待臣妾弟弟下次入宫看望臣妾之时，臣妾再命他多带一些来孝敬母后。”
柳太后放下手中茶杯，握了她的手，朗眉笑道：“你这孩子就是如此细心。这便有劳皇后了。”
杨蕊羽道：“母后过誉了，这是臣妾的本分。”说罢视线一转，瞧见身侧的紫荆好似端着茶杯低眉沉思，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便关切地问道：“宸妃妹妹怎地不饮此茶？是本宫这茶不合你的口味吗？”
紫荆被这突然的一问惊得慢慢收回了思绪，轻轻摇了摇头，抬眉微微一笑：“劳姐姐关心，妹妹只是近日未曾睡好，有些疲累罢了。”
杨蕊羽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只觉一阵阵冰凉传入她的肺腑，方才细细端详起眼前这位妹妹，不由心下微惊：“妹妹怎么脸色如此苍白，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让太医来给你瞧瞧吧！”
紫荆微微摇了摇头，道：“不用劳烦姐姐了，妹妹也不是什么大病，养两天便好，不碍事。”
杨蕊羽道：“那妹妹这几日便在宫里好好歇息，将养几天，这段时间不用过来请安了。”
紫荆微微福了个身：“多谢姐姐。”
柳太后此时却道：“好了，哀家还是多派几个太医去你宫里照应着吧，给你熬几副补药补补，好好调理调理。你也该好好爱惜你的身子，才有那个心力服侍皇儿，为哀家多添几个皇孙。”
紫荆低眉敛目，低声道：“是。”
一内侍入内通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宸妃娘娘，端妃娘娘到了。”
“快宣她进来。”柳太后道。
话音刚落，只见一身大红宫装的伊娜款款走了进来，躬身拜倒：“臣妾参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柳太后挥手示意平身，并道：“赐座。”
伊娜撩起沉重的裙摆，施施然走至早有内侍为她搬来的座椅上坐下，眼角一瞟到一旁垂首不语的紫荆身上，娇笑道：“哟，宸妃姐姐也在呐。啧啧，姐姐今日脸色怎生如此差？这要让皇上见了又该心疼姐姐了。”
紫荆抬眼上下打量了伊娜一眼，微微一笑道：“妹妹见礼了。谢妹妹挂念，本宫并无大碍。”
柳太后看了一眼伊娜，又看了一眼紫荆，道：“宸妃，哀家与端妃还要些话要说，你若实在撑不下去，就先回宫歇着吧。”又喝来一名内侍，道：“多派几个太医和宫人到娴雅宫，好生照料宸妃。”
紫荆微微躬身拜倒：“臣妾谢过母后。”又转头看了一眼一脸无害笑得甚有几分得意的伊娜，心下微叹，默然转身步出了披香殿。
伊娜盯着转身离殿的紫荆，唇角微勾，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欢畅。
柳太后见伊娜有些神色不自然地盯着紫荆离去的背影出神，不由轻咳了两声唤道：“端妃，这茶是从皇后的家乡运来的特产，味道醇美，你尝尝看。”
杨蕊羽也接过话头道：“昨日的大婚，妹妹想是劳累了一整日，正好饮此茶可提神疏血。昨夜妹妹睡得如何？这一大清早还要劳烦妹妹过来请安，真是难为妹妹了。”
（二）
伊娜微一额颔首，端过宫人奉上的茶，暖在手心，顿觉清香四溢，轻呡一小口，不由赞道：“确实好茶，臣妾还从未喝过如此清醇的茶呢。多谢母后，多谢姐姐。”
柳太后笑道：“你若喜欢，回头哀家命皇后多包一些差人送到你宫里。”
伊娜笑道：“那臣妾再次谢过母后，谢过皇后姐姐。”
杨蕊羽面上依旧保持平静，让人看不太透。她自幼长于王侯之家，族中掌事之人也是步步谨慎处事公允一步一步身居高位，屹立多年未倒。族中之人的处事之道，她看得多了也逐渐养成了沉静柔顺，谨慎小心的性子。杨家是名门望族，自大胤开国以来，杨家就出了好几个状元宰相，皆能文能武，颇得圣上器重。杨家一门也从此炙手可热，成为朝中各路皇子、京城其他士族争相延揽的对象，受宠程度几可与洛家平分秋色。只不过杨家历代掌事之人处事都颇为老道厉辣，深谙齐家与为官处世之道，所以族中之人无论在朝官居几品甚或是管家都是一贯的低调谦逊，从不像洛家那样骄横跋扈。因此杨家并未因权势太盛而如洛家一样被圣上猜忌最终导致灭门，相反它一直靠着谨严的家训走到了今天的地位，成为京中几可与王家比肩的第二大望族。
杨氏族中的女子从小便受到了严格的宫廷礼仪的训练，待到她们成年及笄，便逐渐让她们参与处理杨家族内一应事宜，有时甚至会让她们逐渐参与决策。杨家的女子向来只准妻王侯、皇子，也是这一条高悬着的准则使杨家的女子从小便得到了几近严苛的训练，成年出阁后皆能独挡一面。大胤历代皇后、太子妃有近三分之一出自杨家。自凌枫登基后，后宫对朝局的影响实已渐渐为杨家所掌握。
杨蕊羽手握着茶杯，从小受到严苛训练的她早已习惯喜怒不行于色，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保持一颗波澜不惊的心。自凌枫继位以来，她被立为皇后，凭着她良好的管理能力将后宫打理的有条不紊，赢得了后宫众人一致的交口称赞。她心下微澜，祖父临终前的教诲还时常浮现在她的脑海，时刻提醒着她的职责与本分。可是爷爷，自古皇帝的后宫从来都是多事之地，真的是她一人之力就可以扭转的吗？如今又来了个叫伊娜的异族女人，这原本古井无波的宫里，只怕再不会平静了罢……
她没有忘记祖父的教诲，也不敢忘，无论处于什么境地，处事都该以公允为先，她也尽量做到了。可如今朝堂的局势，乃至后宫的局势委实难测，杨家，真的能扭转这局势吗？
身处这波诡云谲的后宫，若能不忘初心不为名利所扰，才是真的太不容易了……
不忘初心，不求名利，秉持公正，自古就是杨家的家训。也正是这样的家训才把一代又一代的杨家后人培养成了国之栋梁。可她身处后宫的波涛激流中，真的做得到吗？
柳太后笑着轻轻拍了拍伊娜的手背，道：“你初来乍到，这宫中的规矩，想必还有很多不熟悉的地方。哀家就先派哀家宫中的几个嬷嬷命妇到你宫里，教你熟悉一下这宫里的礼仪规制。往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你也可以替皇后分担一些。”
伊娜略一点头，微福了个身：“谨遵母后教诲。”
杨蕊羽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片刻的失神，忙定了定心神，收回目光，看向伊娜的眼睛中略带笑意：“你宫里的一应用度本宫已派宫人送到你的端和宫，若觉得还缺什么只管告诉本宫，回头再差人给你补上。”
伊娜点头笑道：“多谢姐姐好意。臣妾……暂不缺什么。”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外侧。
柳太后呵呵一笑：“你是想问皇儿可有来过么？他今一大早就去了使臣馆宴请贵客。这几日汝国使臣来朝见，可有得他忙了。你往后也要替他多担待些。”
伊娜闻言有些怔怔，脸上阵红阵白，手指绞在一起已有些泛白。从刚才太后的一席话中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是这宫里触碰不得的底线，若想保住自己的地位，得罪了皇后乃至皇帝都不甚要紧，唯独太后是不能违背的。她已隐可想见这位余威犹在的太后平日里是如何对朝局施加影响的，那是她绝对不能去触碰的一根弦。半晌，她方开口：“母后说的极是，臣媳定谨记在心。”
柳太后道：“你记住就好。今日就且散了吧，哀家也有些困乏，你们也都歇着吧。”
杨蕊羽、伊娜俱已起身微福：“恭送母后。”目送太后回宫。
“妹妹。”杨蕊羽忽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道：“往后妹妹若得空，就常来我这披香殿坐坐吧。”妹妹初到后宫，有些不适应之处也是正常。正好，大家彼此有个照应。“
伊娜垂首道：“好，多谢姐姐。今日，臣妹就先告辞了。“
杨蕊羽点头，随即召来一个宫女：“阿云，送端妃妹妹回宫。”
送走了伊娜，杨蕊羽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微痛的头皮，有些无力地坐到在椅子上，微闭了眼小憩。这些天来，她的确是有些累了。
宫女阿蓉端来一碗燕窝雪蛤羹，轻轻搁在案几上，道：“娘娘，这是奴婢特意为您熬的，您趁热喝吧。
杨蕊羽轻轻摆了摆手，道：“放这吧。你先下去吧。”
她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原来她早已深陷其中，这就是她的宿命。
身为杨家的女子，都无法扭转自己的宿命。
（三）
景朔三年五月，桃花石国国王及王公使臣入宫朝觐，名为朝贺新帝登基之喜，实为送老国王的掌上明珠伊娜公主入宫和亲。凌枫率领众王侯大臣于承庆殿为其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并于当日宴请国王、公主与众使臣。虽然因国丧凌枫决心三年不鸣礼乐，但此次宴会该有的场面，应尽的礼数却还是做到了。
三日之后，婚典如期举行，伊娜公主正式入宫晋为二品端妃，赐住端和宫。
至此，□□与西域桃花石国正式缔结为秦晋之好，两国也随着姻亲的缔结正式通商进行贸易往来，从帝都绕道凉州一直到桃花石国都城开辟了一条互通商贸、文化的“丝绸之路”。
此次桃花石国国王及众使臣自入朝朝见起至停留帝都游览为期长达半月，凌枫更是为此下令辍朝半月，亲临帝都护城河率众文武百官与其同览帝都之盛。桃花石国国王及使臣临行时还带回了□□不少特产、医书典籍及器具，为两国贸易文化的传播做出了贡献。
临行那日，凌枫率朝中重臣及王室成员为国主及使臣送行，刚刚晋封端妃的伊娜也跟了来，依依不舍地和父王道别后目送着那一行车队离开帝都。
紫荆身着一袭简单的素色衣裙隐隐站在宫城西南角的一处隐秘之地，遥遥望着那一队车马西行离开帝都，伊娜公主正转身扑到凌枫怀里轻轻抽泣，凌枫一震，但还是回身轻轻拥住她，并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在这里你尽管把这儿当作你的家，不用见外，需要什么只管告诉朕与皇后。你父王千里迢迢送你来，你也该好生照顾自己，让他放心才是。”
紫荆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她没有告诉他今天她乔装打扮偷偷地跟了过来，她也不会让他知道自己来过。她不想让他看到她任何一丝的酸楚与失落。也罢，身为王的女人，本就有着这许多的无奈吧。
那行车队已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凌枫搂着伊娜缓缓转身，一挥手道：“回宫吧。”一旁的李公公高声唱道：“起驾——回宫。”
紫荆见他们已往这边行来，忙收回了视线匆匆戴上了斗笠，为防被人认出急急一闪身消失在宫城门内。
凌枫隐约瞥见一角碎花裙角消失在宫城西南角，脑中“嗡”地一响，片刻间有些恍惚，不由停住了脚步神色怔怔：真的是她么？她为什么要瞒着他悄悄地来？她今日为何要来？那她岂不是……
“皇上！”伊娜瞧见凌枫的异样急切地叫了一声，众臣也被凌枫的突然止步不前弄得一头雾水，凌枫这才回过神来，或许是自己看花了眼，轻轻叹息了一声，吩咐继续起程。
伊娜仍感觉有些诧异：“皇上，您是不是见着什么人了？”不问出来，她的心里总有些不安。
凌枫转头笑道：“没有。哪有什么人？”说着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们回宫吧。”
送走了桃花石国国王及使臣后，翌日一早，太后就派来了几个长年幽居深宫且颇有经验的命妇嬷嬷来端和宫悉心教导伊娜一些□□基本的宫规礼仪，还有两个年岁较长的宫廷女官专门来给她讲解大胤的经史典籍和中原文化。这使得她每日天不亮就要起个大早，刚刚梳洗完还未来得及用早膳便过来两个命妇给她上早课，直等诵完了早课的经义她才得空用一会早膳。每每有嬷嬷来给她讲解宫规礼仪时伊娜总是垂着头，耷拉着眼皮，面露倦色，听得也是心不在焉。她第一次有些明白其实在中原王朝作为一个深宫妇人并不容易，这里规矩繁多，礼法森严不容僭越，不像她的民族那般热烈、奔放、自由。可是来这里是她自愿的，是她求着父王要嫁来大胤，没有任何人逼她。虽然父王答应她的请求也许并非只是为了她，但她管不了那么多，父王总归是答应她了实现了她的夙愿。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这路是她自己选的，她本不该有任何怨言。她要接受这一切，努力做个好媳妇，才能让人不会轻易说闲话，也才不会丢了父王乃至桃花石国的颜面，才能让众人都对她刮目相看。
想到此，伊娜猛地睁大了眼睛，直起身开始凝神细听，她即使咬牙也要坚持下去。
刚入宫的这一月来，伊娜每日都在她宫中众命妇嬷嬷的督促下开始了一天的功课，每日都由有看不完的书和背不完的经义。算来她已有一月多足不出户呆在端和宫，凌枫也有一月多未再涉足她的端和宫。许是每日她都会伏案在堆积如山的典籍经义中，竟是无暇顾及他是不是来过，他这一月来都留宿在何处。
其实凌枫这一月虽未再踏入过伊娜的端和宫，也并未去紫荆的娴雅宫。他每日下朝后只是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阅读各地呈上来的案情文书。他只能借政事来麻痹自己的心，消磨自己的精力。他不断扼制着自己去想她，可每当夜深人静之时，那如潮的思念却不受他控制地涌入他的脑海，满身满眼都是她的影子。紫荆，你是否还在怨我？我们，果真回不去了么？
一旁侍立着的李公公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入宫多年侍候君上，多年来恩宠不衰，早已学会了如何揣摩圣意拿捏皇上的心思。眼前的这位帝君，继位才不过三年光景，还是个风姿俊秀的青年，他又如何能不明白那个人心中所想？沉思良久，他终于开口：“皇上，您真的不去看看么？”
凌枫放下手里的文书，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来回踱步了几个圈，手指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掌心已沁出些许汗珠。他仰首望天，沉吟半晌，终于似下了什么决心，道：“朕，是该去看看了。”说罢转身步出了御书房。
身后传来李公公的尖声叫唤：“陛下，要不要传辇？”
“不必了。”一声沉稳有力的声音荡过，便再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