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无天日的牢狱,一灯如豆,两个狱卒正在闲聊。
“头儿,那不是皇后吗,怎么进来的?”
“还皇后呢,马上就不是了——你知道陛下为什么忽然回宫吗?”
“听说永王调了京城的守备营,围了行宫,后面的事,小的就一头雾水了。”
“我早就打听明白了,你当那守备营的校尉,刘本刘大人,是谁的人?”
“不是被永王收买了吗?”
“收买个屁,他是太后的人,永王前脚刚进行宫,后脚就被自己带来的军士扣下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这么说,是太后娘娘聪明决断,才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永王?”
“不是这么简单,告诉你吧,这是太后和陛下联手做的局,太后知道永王有不臣之心,假意被他收买,骗永王说,愿意扶他做新君,还给了永王无数好处,其实陛下早就知道了,可怜永王被耍得团团转呢。”
“太后和陛下联手?可他们二位不是……”
“这你就不懂了吧,再怎么闹,他们也是一家人,是先皇一脉,永王呢,永王是谁的儿子?兄弟两家的账,再怎么算,都算不到一块去的。”
“原来如此,那这位——牢里的这位又是怎么进来的?”
“她啊,失心疯了,想帮着永王篡位,还吩咐禁军不允许打开宫门——真是笑话,那是陛下和太后的车架仪仗,宫成他敢拦么?而且,陛下回宫时,正撞见自己的皇后拿着传国玉玺,明显是想逃跑的架势,这还能不动怒吗?太医院的两位院首大人都被传唤过去了,可见病情危急啊。”
年轻的狱卒瞟了一眼最近的牢房,里面的犯人和别的犯人都不一样,没有穿囚服,而是一身皇后服制,没有呼天抢地,沉默得像一块再也不会动的石头。
就算他们这些小喽啰,如此肆无忌惮地谈论她,也毫无反应。
只有听到“病情危急”那四个字的时候,才像是被刺痛了似的,蜷缩着颤抖起来。
年轻的狱卒忍不住心生同情,“头儿,有没有可能,皇后娘娘是想保护传国玉玺?”
“要不说你小子笨,永王特意避开了禁军,选在行宫动手,万一阴谋得逞,皇宫大内,能没有个内应?你放眼看看,宫里只剩下了谁?”
“可是皇后娘娘是被禁足,所以才没能随行啊?”
“她为什么被禁足的?”
“因为她的心腹宫女纵火,杀了——”
“觉出来问题了,是不是?她是故意让自己被陛下禁足的,目的就是留在宫中,做永王的内应,之前咱们怎么审,落乌都不肯招,现在看见事败了,才终于松口承认,自己是受了皇后指使,这不,供词刚递上去,不过陛下正和太后审永王,眼下估计没空关心这事,板上钉钉了,没什么好看的。”
乾元殿灯火通明。
永王商景言被缚着,跪在殿下,看了眼守备营校尉刘本,又看了眼端坐一旁的太后,最后,目光才落在商景昭面无表情的脸上,大笑几声,平素的伪装都不见了踪影,“可笑,本王居然被两个女人愚弄至此。”
“你把孤这位母后当成什么人了?”商景昭勾着唇角,眼神轻蔑,语气嘲讽,“她会愿意舍弃一个傀儡,转而扶持一个有野心、有能力、众望所归的贤王?”
太后望了商景昭一眼,“皇帝慎言。”
“林嫣呢?那个女人在哪里,本王要见她。”
商景昭的手握紧了龙椅,脸色苍白,不发一言。
“皇后虚与委蛇,也是哀家的授意,”太后平静地开口:“若没有宫中内应,仅凭守备营,你如何敢起事?”
“你的授意?”商景言大笑,“那你知不知道,那个女人要本王承诺,如若事成,她依然是皇后?”
太后的脸上有淡淡的诧异,但很快就散去了,“想不到,皇后还给自己留了退路,无论事成事败,她总有好处。”
事成,她是奉太后之命,与永王假意投诚,事败,永王入主乾元殿,她迎立有功,依然是皇后。
龙椅上的帝王微微俯身,嘴唇发紫,用力喘息了几声。
飞泉凑上前,想劝陛下明天再审,毕竟刚刚严重发作了一场心疾,实在经不起这样折腾,但是话还没出口,陛下已经冷冷望了他一眼,危险而充满警告。
半晌,商景昭直起身,冷冷问:“何时的承诺,在她失忆之前,还是失忆之后?”
太后笑了一下,“皇帝不会以为,皇后是真的失忆了吧?”
商景言的眼光打量了一圈,立刻明白了状况,找到商景昭的痛处,他欣喜若狂,恶毒地开口嘲讽道:“怎么了,陛下,你也被这位贤良淑德的皇后骗了?”
殿外有宫人等候,刘本按剑出去察看,很快就回来了,“陛下,这是在永王府上搜到的东西,还有天牢送来的,宫女落乌的供词。”
商景言带着笑,注视着商景昭的表情变化,忽然觉得,自己再努力一下,没准能把他气死,事到如今,黄泉路上,有个垫背的也好。
于是,他慢悠悠开了口,“看见了吗,陛下,这就是那位失忆的皇后送来的信,现在去查一查坤元殿,没准还能看见本王的回信呢,她想做皇后的心确实迫切,至于皇帝是谁,哈哈哈,她可不挑男人……”
“去查坤元殿。”商景昭按着喑哑的嗓音,忍耐着喉间涌上的腥甜,维持着冷如寒霜的表情,“永王商景言,下狱,谋逆论处。”
太后目送着状如癫狂的永王,像是很遗憾,“林嫣那孩子,仪天殿醒来以后,实在不听话,但是既然皇帝喜欢——”
飞泉捏着拳,指甲都要捏进肉里。
故意的。
太后和永王都是故意的。
无论陛下再怎么强撑,他的软肋,他的痛处都是那样明显,太后和永王刺激他、嘲讽他,可是陛下第一次这样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凭他们践踏,为自己的轻信、自己的愚蠢、自己轻易付与的真心,付出无边的疼痛和代价。
飞泉觉得皇后的手段实在太高明了,连他也几乎被骗过去了,在她帮陛下戒梅花落的时候,他也有那么一瞬的心软——可是刚刚看到陛下吐血的时候,他想起来了,梅花落的解药在柔然,得不到解药,陛下还是会发作,最终还是会沦为疯子,只是时间的早晚不同而已。
那个女人真是个可恶的骗子。
飞泉甚至想提剑杀到天牢里去,千刀万剐结束那个祸害。
“刘校尉,”陛下冷淡地打断了太后的话,“送客。”
此刻,一直稳操胜券的太后,终于露出了慌乱和意外的表情,她看向刘本,而刘本只是按剑行礼,不卑不亢,“太后,臣送您回含章殿。”
殿外,守备营和禁军都沉默着。
“你是皇帝的人。”
“回娘娘,侍奉陛下,是身为臣子的本分。”
不过太后的表情,也只是慌乱了那么一瞬,她懂得审时度势,也迅速明白了自己终究棋差一招,站起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夜长梦多,皇帝可要当心了。”
殿中只剩下乾元殿的宫人。
飞泉挥手,宫人们也都退下。
说起来,从前陛下身边的宫人,大多都是皇后和太后的眼线,但自从皇后开诚布公了自己的势力,在跟随陛下学习权谋之术时,对于乾元殿的一切升职黜落,皇后从来都是予取予求,再也没有干涉过。
所以,在短短的时间内,乾元殿便被陛下整肃一新了。
飞泉立刻掐灭了自己的恻隐念头,以皇后的手段,何须假惺惺学什么权谋,她如此坦诚,也不过是为了诛心。
诛陛下的心。
就算她犯下滔天的罪恶,但只要做到一件事,她就有了免死令牌,永远活得风生水起。
帝王之情,就是她万世不移的丹书铁券。
商景昭从龙座上起身,眼前一阵窒息的黑雾,他哑着嗓子唤:“飞泉。”
飞泉立刻扶住他。
“陛下,您该休息了,这样下去,身体会撑不住的。”
心脏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商景昭几乎站不住,他咬牙,努力平复胸口激荡的情绪,“去叫宫成,孤要见他。”
林烟在牢里躺了三天,开始发烧。
永王被关在这里的第二天,就被带走了,再也没回来。
临走之前,他不忘绘声绘色向林烟描述当日的场景,充满嘲讽,充满怨毒,笑她聪明反被聪明误,笑她终于一败涂地。
林烟置若罔闻。
落乌倚在漆黑肮脏的墙壁上,笑得像是解脱,“娘娘,你以为奴婢不知道,是你下令,杀了奴婢的母亲吗?”
林烟不为所动。
“她为你四处奔走,寻到了奇药,又换了你封后大典的服制,只为了让你从仪天殿摔下来的时候,还能好好活着——可是你却杀了她灭口,还假装是意外,奴婢跟了你这么多年,早该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林烟闭着眼睛,身上又冷又热。
狱卒送来的饭食,和其他牢房不一样,不是残羹冷炙,而是荤素俱全。
但是她没动。
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有什么关系呢,这本就不是她的生命。
无论她怎么努力更改,都没有用,这个世界上没有林烟,只有皇后林嫣。
罪无可恕,死有余辜的皇后林嫣。
昏昏沉沉中,林烟闻到了一阵药草的气息,清冷的、苦的味道。
和牢里混乱的臭味截然不同。
“陛下,到了。”
林烟睁开眼睛,看见一双龙纹的靴履,华美得不该出现在这里。
商景昭盯着乱草里狼狈肮脏、病得毫无求生之态的少女,心口剧烈的绞痛让他的脸色当场变白。
楚楚可怜,柔弱无依,是她惯用的伪装。
她在逼他。
逼他在听到她水米未进,高热昏迷的消息时,会服软,会妥协,会失去理智,会不顾一切。
暗无天日的囚牢,他居高临下地问她:“后悔吗?”
其实,他只是想问她,知道错了吗。
只要她点头,他会毫无底线、毫无原则地原谅她。
他承认她赢得彻底。
但是她无动于衷,只是很累地开口:“我不想当皇后了,放我离开吧。”
他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这个让他气急败坏,几乎要立刻死去的答案。
林烟知道这是奢望,但这也是她万念俱灰的心里,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
她受够了这个勾心斗角,肮脏血腥的宫廷,这地方所有人都是疯子,她不理解,也融入不了。
想要自由……
她被粗暴地拎起来,抵在冰冷的铁制栏杆上,林烟没力气反抗,她看着小皇帝,觉得很陌生。
印象里,他虽然总是带着病容,但从没有这样苍白和消瘦过,就算是怒火中烧的表情,看起来也像个空荡荡的躯壳,剖开以后,才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孤不放你走呢?”
林烟料到了。
心里甚至没什么波澜,“那你就杀了我吧。”
小皇帝呼吸一滞,唇色已经是骇人的青紫,他的手掐上她的脖子,“你以为孤不敢吗?”
他当然敢,他有什么不敢的。
“商景昭,你自以为给了林嫣无数次机会,因为你的眼睛里,从来就没有看见过我。”
她在他面前,永远都活在林嫣的影子里。
这不怪他,只是他们没有缘分而已。
脖颈处的手微微用力,小皇帝像是被她逼疯了,“直到现在,你还在骗我。”
林烟问:“你看过我的供词吗?里面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小皇帝有一瞬即逝的怔愣。
他没看过,那份供词压根就没有递到他手里。
算了,无所谓,反正他也不会信。
商景昭快要看不清眼前了,窒息的感觉如影随形,连说话都变得艰难无比。余光瞥见她身后的牢房里,女囚的影子在晃动,铁链刹那作响,落乌扑向角落处那根余火未熄的烙铁,笑容带着狰狞的恨意。
少女被他抵住,后背暴露在落乌可以碰到的范围。
商景昭下意识握住滚烫的烙铁,往前一推,另一端的尖刺立刻扎进落乌的腹部。
林烟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是被忽然推倒,随着一阵皮肉被烫焦的可怕声音,伤痕累累的落乌捂着腹部,踉跄倒在了地上。
血迹不受控地流淌,她狞笑着,望向林烟,那种恨意,像是变成厉鬼也绝不瞑目。
弑母之痛,永世难偿。
可是,小皇帝也跪倒在地上,像是再也支撑不住。
林烟麻木混沌的五感终于被激活了,她不明白,上一刻还要掐死她,恨不得与她同归于尽的这只手,为什么在下一刻,为了保护她,变得这样皮开肉绽,血色模糊。
落乌的眼睛一点点暗下去,生命的气息彻底消失不见,血河向林烟蜿蜒流淌,像是一个诡异的诅咒。
另一边,小皇帝倚在墙角,胸口的起伏已经微弱到不可见,唇边涌出鲜血,只剩一双眼睛,还是那样恶狠狠看着她。
一个囚犯,一个帝王,全都是疯子,一样鲜血淋漓,一样生不如死。
林烟觉得这一切太荒谬了,她不能忍受,她一刻也不能忍受了。
全都是疯子,那她索性也做个疯子。
“商景昭,你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不就是一死吗,我有经验,不怕。”
这是林烟第一次表达自己的愤怒,毫不掩饰、毫不妥协,第一次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一次也没有回避自己的想法。
她曾问一个人,自己是不是挺不讨人喜欢的。
而那个人说,等她愿意抬起头的时候,他再回答她。
原来是这样。
她好像活了很多年,但好像也只有这一刻,她感到自己活着。
不想讨谁的喜欢,也不在乎什么后果。
抬起头的瞬间,林烟知道,她已经不需要答案了。
而那个教会她的人,此刻正在她的眼前,承受她的痛彻心扉、她的怒不可遏。
两人之间,攻守异地,小皇帝的嘴唇颤抖着,因为剧烈的发作而说不出一个字,痛到恍惚的眸色,早就不见了强硬蛮横的态度。
这次林烟没有救他。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但是她控制不了。
眼泪滚烫,身上也烧得滚烫。
林烟昏倒之前,好像看见小皇帝踉跄着向她伸手。
但是他只能触到一片虚无。
林烟闭上眼,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到甘露夜月,桂花酿酒,梦到千华群芳,折梅寄春,梦到祈年晨昏,两心无猜。
只是所有的景色里,再也没有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