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林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醒转,熏风南来,满院荷香,男子正临窗而坐,彩笔在青瓷的笔洗里转过一圈,慢悠悠地,蘸取一点青绿,提落在画纸上。

    荷叶颜色的束带,漫不经心将乌发一拢,天然撷来江南三分烟雨。

    林烟撑起身,想看清那个人是谁。

    男子听到动静,回眸看她,随意一笑都是万种风流。

    “阿嫣,我们回家了。”

    宁王商容。

    林烟愣在当场。

    “本王知道,你心里困惑很多,一万个脑筋,怎么转也转不过来。”商容搁下笔,“其实很简单,你被那个坏家伙扔进天牢以后,本王就连夜进宫,为你摇旗呐喊,威胁他不准欺负我们家阿嫣。”

    林烟不为所动,平静地问:“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被赶出乾元殿了,”商容摸了摸鼻子,笑道:“但本王是什么人,立刻就抱着乾元殿外的柱子死不撒手,如果商景昭不放人,本王就吵到他日日夜夜都睡不了觉。”

    这种胡搅蛮缠的描述,就算林烟此刻心情沉重,也忍不住微微弯了唇角。

    “这就对了,阿嫣,要笑。”商容笑眯眯的,“不要学商景昭那个德行,两个人在天牢里打打杀杀的,结果都倒下了吧?”

    “他……”林烟顿了顿,“他好不好?”

    “不好,差点没救回来,”商容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没有半分担忧的意思,反而饶有兴致,“现在还没醒呢,阿嫣,干得漂亮,真让人解气。”

    林烟攥着被子,往床榻里缩了缩,“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那家伙昏迷之前,强撑着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来接你。”商容得偿所愿,笑得春风过境,“看来他下定决心要废后了。”

    林烟垂眸,抬起自己的手腕,腕间那段五彩绳已经在牢里弄丢了。

    无所束缚,也空空落落。

    “他的手——”

    “不太好处理,因为这个,他反复发烧,心疾也更重了。”商容收起了散漫的神色,难得透出一点认真来,“还算是个男人。”

    林烟感觉自己的心脏也骤然缩紧了,“殿下,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阿嫣,自从你失忆,脾气怎么变得这样柔软了?”商容无可奈何,似笑非笑,“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你关进那样的地方,在你水米未进、高烧昏迷的时候,他除了找你大闹一场,还做过什么吗?”

    “可是——”

    “不准再替他解释了,阿嫣,”商容施施然站起身,“换好衣服就出来吧,本王很久没有与你一起观荷听雨,泛舟湖上了。”

    “……”

    林烟有点茫然,宁王府的侍女已经上前服侍她更衣——宁王挑美人的眼光实在出众,连侍女都长得月貌花容,林烟忍不住想了想自己这张脸,到底是怎么被宁王鉴定成“美人”的。

    可能是因为林嫣起舞的姿态很美吧。

    宁王商容是众所周知的无所事事,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格外殷勤地陪着林烟赏花、逗鸟、听曲、品茶,恨不得把一切好玩的都捧到她眼前来,林烟非常不适应这种富贵花一样的生活。

    更重要的是,商容的热情是对着林嫣的,但她实在不想再与“林嫣”产生任何关系了。

    每当她提出想要离开的想法,商容总会一遍遍温言阻止,“阿嫣,现在京城里的传言很难听,在百姓们眼里,你是个谋逆的皇后。还是留在本王的府上吧,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丝都不会吹到你耳朵里。”

    林烟还是尝试说服他,“既然如此,我更不应该留在这里,拖累了殿下。”

    “殿什么下,你我之间的关系,谈何拖累?”

    林烟很困惑,“如果我与殿下的关系这么好,当初,殿下为什么会将我送进宫呢,是我自己要求的吗?”

    商容的表情凝固了一下,很苦恼地叹息,“阿嫣,不要问这个。”

    宁王商容,不会,喜欢林嫣吧……

    林烟更想逃了。

    但是偌大的宁王府,她实在孤立无援。

    “殿下,殿下,”管家小步上前,低声道:“陛下来了。”

    林烟沉默。

    商容瞥了她一眼,问道:“他大病初愈,不先去解决太后,来我这里干什么?”

    “说是路过,讨一杯茶就走。”

    “他住在皇宫里,要怎么路过,才能路过本王的府邸?!”商容抚额长叹,“去前厅,他最好是来见本王的,要是想见阿嫣,那本王可要生气了。”

    飞泉领着听雪,一路往宁王府的后院而去。

    这是他服侍陛下以来,最不愿做的差事。

    他不明白,为什么陛下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捡了命回来,却立刻就要看皇后的供词,刑部尚书跪在乾元殿的阶下,战战兢兢地捧着几张薄纸,仿佛它们有千斤重量,“臣等谨遵陛下吩咐,没有用刑,三餐饮食也从未怠慢,只是娘娘她……除了亲笔写下这份供词以外,不吃不喝不动,心如死灰,臣等无法——”

    飞泉沉默着把供词递上。

    陛下寒声问:“她既写了,为何不呈?”

    “请陛下恕罪!按律,供词都要由狱丞审过,三司定谳,确认内容真实可信,然后才能提交,可是娘娘在供词里坚持说自己是两个人,还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想保护陛下,这、这份供词错乱荒谬,臣等实在不知该如何上呈啊。”

    “滚出去。”

    刑部尚书溜得飞快,生怕下一秒就要倒霉。

    飞泉鄙视地看了那个背影一眼,这些老臣,从前和太后沆瀣一气,对陛下指指点点,如今太后被软禁在含章殿,他们见风使舵得比谁都快。

    皇后的供词写得歪七扭八,都到这个时候了,居然还要伪装笔迹,飞泉气得牙痒痒,但陛下偏偏一字一字看得认真,那个表情,像是在看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门外传来刘本的声音,“陛下,太后想要见您。”

    陛下没抬眼,声音很冷,“事到如今,她有什么资格见孤?”

    “太后说,是关于皇后娘娘的,还说……建议陛下带上史御医。”

    陛下的神情一下凝住了。

    飞泉心想,完了。

    皇后娘娘是陛下的痛处,已经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情了,陛下筹谋多年,好不容易一举扳倒了太后,若是此刻有什么变数,不能永绝后患的话,实在太危险了。

    果然,到了含章殿,业已落魄的太后居然摆出了诡异的笑,明明她现在失势被囚,真的惹怒了陛下,下场一定会非常悲惨。

    “史御医,”太后不慌不忙开了口,“查出来了吗,哀家喂给皇后的,到底是什么?”

    史归余的神情震动了一下。

    陛下脸色骤变,他几乎逼到太后的眼前,“你给她下毒?”

    “哀家栽培她那么多年,她想选你,自然要付出些代价。”太后的表情依然无动于衷,“倒也不是什么剧毒,子母蛊,史御医听说过吗?”

    史归余听到这三个字,直接就失态了,他一下爬起身,像是也要找太后拼命,“子母蛊?!”

    陛下立刻追问:“是什么?”

    “太后把自己的命,和皇后娘娘的命,拴在了一起,”史归余冷汗都下来了,“太后身体里的是母蛊,皇后娘娘被迫吃下的,是子蛊,无论皇后娘娘是生是死,都与太后无关,但是,如果太后出事,皇后娘娘……一定会死。”

    “如何取出来?”

    史归余沉默。

    太后好整以暇地笑,“皇帝,哀家始终是太后,得享天下供养,也是应当的。”

    飞泉穿过宁王府的荷塘,看见了那个在小亭里纳凉习字的女人,气得硬生生停住脚,对听雪说:“你自己去吧,我不想去。”

    听雪看了他一眼,“其实,我也觉得,娘娘本性不坏。”

    “本性不坏?!”飞泉要气炸了,“梅花落是她下的,你清醒一点!”

    听雪记不住这一点,为什么陛下也记不住这一点。

    当时,陛下走出含章殿的时候,身形忽然踉跄了一下,手抵在心口处,脸色苍白地问:“飞泉,孤是不是做错了?”

    “陛下!”

    “子母蛊的事,她一个字都没有对孤说过。”陛下的另一只手已经沁出明显的血色了,但他恍若未觉,“我真的不知道。”

    这一刻他没有用“孤”,而是用“我”。

    不是帝王该有的姿态,反而显得那样无措。

    林烟心不在焉地练字,越过荷花池,望向前厅的方向,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听雪给娘娘请安。”

    望了一眼不远处气鼓鼓的飞泉,林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听雪是商景昭的人,原来他早就在她身边安排了监视的眼线。

    自嘲地笑了笑,林烟问道:“有什么事吗?”

    “陛下说,如果娘娘想离开宁王府,此刻是最好的时机,马车停在后门,等到了街市上,就会停车。”

    林烟沉默了一会儿,“我为什么要相信他?”

    听雪也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娘娘别无选择。”

    她说得对。

    林烟试探着走到宁王府的后门,果然无人看守,她钻上马车,安静地等了一会儿,但是车夫没有动。

    半晌,车帘被掀起。

    是商景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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