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有你的旧友吗？”林烟问。

    “不是为了旧友，而是……”少女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许家世代从军，一腔热血都付给了景国的江山，最后却得到了什么？如今柔然崛起，景国朝中无将，怎能不让人感慨。”

    “明天，我们先把这里修好吧。”林烟说，“一点一点修好。”

    少女望了她一眼，笑着揽过她的肩，“我喜欢你，走，请你吃糖炒栗子。”

    府邸的后门直通街市，少女站在摊铺前，拿了一大包栗子，直接丢下一粒银珠，“不用找了。”

    林烟很震惊，“你这不是很有钱吗？”

    少女诧异地侧目，“我也没说过我没钱啊？”

    “那、那你为什么不住客栈，要住在许宅里？”

    “因为我不想花钱。”

    “那你为什么又花那么多钱买糖炒栗子？”

    “因为糖炒栗子值得。”

    林烟放弃了，少女的思维过于跳跃，她实在跟不上。

    坐在后门的门槛上，少女一边剥栗子，一边问道：“你叫什么？”

    “林烟。”

    “林嫣？那不是皇后的名字吗？”

    “是如烟的烟。”

    “那不还是跟皇后重名，官府核查户籍的时候，不可能让你保留这个名字的。”

    “……”林烟只好承认，“现在还是皇后，过几天就不是了。”

    少女晃了晃手中的栗子，“真稀奇，一个快要被废掉的皇后，居然能让陛下把许宅赐给你，这应该是他心里最痛的伤口了吧？”

    林烟沉默了一会儿，转开了话题，“不说我了，你呢，你叫什么？”

    “玲乐，玲珑的玲，音乐的乐。”

    “没有姓氏吗？”

    “行走江湖，不需要姓氏。”玲乐耸了耸肩，“再说，老爹早就把我赶出家门了，我又何必用他的姓氏？”

    “赶出家门？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缝针绣花，只想仗剑走遍四海，”玲乐想了一会儿，“硬要说一个理由的话，因为老爹想把我嫁给一个我不想嫁的男人，还是当小妾，那我不得赶紧跑？”

    林烟点头，“不过，男方不会找你麻烦吗？”

    “那倒没有，因为他对我也不感兴趣，你别说，要是做朋友的话，我和他倒挺处得来的，改天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你和——”林烟想了想措辞，“前夫哥的关系很神奇。”

    “前夫哥？”玲乐愣了一下，立刻笑得前仰后合，“要论神奇，还是你和你的那位前夫哥，关系更神奇吧？”

    林烟怔住。

    居然是前夫和前妻的关系啊……

    夫妻……

    “算了，别管前夫哥了，不如想想以后的一日三餐更实际。”玲乐递给她一只剥好的栗子，“你会点什么？”

    林烟认真地想了很久，目光落在玲乐怀里的板栗上，问道：“想尝尝芋泥栗子奶茶吗？”

    “奶茶是什么？”

    半个时辰以后，玲乐直接捧着煮奶茶的锅豪饮起来。

    “你确实不应该做皇后，做厨子更好。”

    林烟却很发愁，“不行，成本太贵了，满京城卖牛奶的只有一家柔然商店。”

    “怕什么，京里最不缺的，就是有钱的公子小姐。”

    “开店的话，启动资金也完全不够。”

    “原来是缺钱啊？”玲乐大手一挥，“说个数，要多少有多少。”

    林烟忍不住再次打量了一下玲乐，行走江湖的人总是穿得简单朴素，周身一个首饰都没有，“你……哪来的那么多钱啊？”

    “前夫哥给的。”玲乐遗憾地看着空了的奶茶锅，“他知道我回京，就托我办了件事。”

    “这么多钱，事情会不会很危险？”林烟有点担心，“小心被骗。”

    “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谁能骗得了我？”玲乐拍拍桌子，“钱的事解决了，然后呢，还要做什么？”

    “市场调研。”

    “什么东西？”玲乐很茫然，“为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就是说，如果要开店，那我们要了解一些基本情况，比如，京城里不同阶层的人们，他们的消费结构是怎样的，愿意花多少钱在吃喝上，愿意花多少钱在娱乐上？还有，我们对标的商铺是怎样的，是街边小摊，还是高级酒楼，关于餐饮业的行业生态……”

    “打住！”玲乐抱住脑袋，“你是什么怪物？能不能用我能听懂的表述，告诉我，到底要做点什么？”

    “先定性，再定量。”林烟揉了揉脑袋，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自己，“你可以理解为，到处逛逛，形成一个初步的了解和判断，然后发放问卷，回收，数据分析。”

    玲乐似懂非懂，“街溜子吗？我擅长！”

    林烟：“……”

    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当员工，不适合当老板。

    草草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清早，玲乐已经在院中等她了，石桌上放着一截漂亮的长鞭，“习武之人，鸡鸣就要起身，罚你蹲马步。”

    林烟只好被迫锻炼了一番。

    玲乐在庭院的一株老槐树上系满了铃铛，风一吹，玲珑的小铃铛纷纷飘舞，她抱着剑，倚在树下，“什么时候，你能隔着这个距离，击碎我要求你击碎的铃铛，就算出师了。”

    林烟与那棵树的距离，几乎已经是鞭长的极限了，铃铛在风里飘来晃去，本就是个移动的靶子，何况，能用长鞭击碎金属物件，那得是多大的力气！

    不可能。

    林烟想着，但她没说出口。

    大汗淋漓地结束了训练，林烟和玲乐走到前厅，却双双愣住了。

    昨日还清清冷冷、无人居住的府邸，居然挤满了流民。

    一张张面容消瘦、茫然无助的脸，都沉默地看着她们。

    玲乐低声问：“你昨天是不是没锁大门？”

    林烟低声回：“别说锁门，我都忘了关门……”

    “怪不得，他们肯定以为这是个没人住的宅子，昨夜下了那么大一场雨，都躲进来了。”玲乐拿起了剑，“需要我把他们赶走吗？”

    “不用。”

    林烟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人群中间，有点紧张，但还是温柔地开口：“我也是昨天刚搬来的，宅子这么大，没什么邻居，如果大家不嫌弃的话，可以挑喜欢的房间住下，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住在祠堂里，那个地方很重要，如果谁弄坏了，我真的会把他赶走的。”

    说完，她拉着玲乐，匆匆出了门。

    “你说得也太温柔了，完全感觉不到威胁，”玲乐啧啧摇头，“宅子里多了这么一群无家可归、无所事事的流民，没准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既然无家可归，把他们这样赶走，也很不人道。”林烟叹了一声，“夏天快过去了，希望秋天的时候，他们都能有新家。”

    “希望那位刚刚亲政的皇帝陛下，能收拾得了太后的烂摊子。”玲乐也叹了一声，“乌烟瘴气的，什么时候是个头？”

    林烟附和了一声，“景国从先帝开始，就陷入了无止境的党争，朝臣无法上进，只知道排除异己，这样内耗的局面，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两人在京城里走访了一天，回到许宅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然而一进门，就看见前厅的院子里，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专程等着她们回来。

    为首的男人一跪下，所有人都跟着他跪下了，林烟吓了一跳，“这是在干什么？快起来，有话起来说。”

    男人不肯起来，“夫人心善，愿意收留我们，我们心里都很感激，荆河决堤，我们一路逃难而来，可是京城这么大，竟没有一点容身之处，所以，想厚着脸皮，求一求夫人，能不能让我们留下来，讨一口饭吃，我们有力气，也肯干活。”

    玲乐凑到林烟耳边，“我说什么来着，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是绝不肯轻易放手的，现在好了，衣食住行，都想指望你解决，咱们是菩萨吗？”

    林烟看她，“那你现在把他们都赶出去？”

    玲乐立刻退后，远远站到廊柱下，“我才不要，又不是我的房子。”

    “大家请起来吧，我想，我需要向你们简单说明一下我的情况。”

    众人面面相觑，像是在犹豫。

    “或者，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更好。”林烟笑眯眯的，坐在前厅的台阶上，“不要下跪，这样我很有心理负担。”

    玲乐扯了扯嘴角，很难想象，皇后居然会怕人下跪。但这位皇后身上的气质，实在太普通、太亲民了，没有一点贵人的架势，反而像每个村镇里都会有的那种邻家小妹妹。

    估计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所以还是慢慢地围坐在了她的身边。

    “别看我有这么大一个宅子，其实我也只有这个宅子，甚至连修缮的钱，都未必拿得出来，”林烟如实地开口：“我的——我的前夫，给了我这个宅子，还有一点钱，但也没有更多东西了，我很想帮你们，但我能力有限，抱歉。”

    众人沉默。

    “但是，”林烟话锋一转，“我和你们一样，也想努力赚到钱，所以，准备过几天就去官府申请批文，开一个商铺，到时候会很需要人手，如果大家愿意来帮忙的话，我不一定付得起工资，但会努力，至少不让你们饿肚子。”

    玲乐赶紧上前，“林烟，你来真的啊？”

    林烟点头，“‘以工代赈’，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以工代赈？”

    “以工作代替赈济——只发钱是没有用的，要让他们在工作中创造新的价值和财富。”林烟为自己暗暗鼓了鼓劲，“希望我不是一根稻草，希望大家都能上岸。”

    玲乐不说话了。

    她以为这个柔柔弱弱的少女，顶多是溺水之人抓住的稻草，没想到，那方薄薄的肩膀，居然有长成参天大树的愿望。

    怪不得，皇帝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