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李放站在田埂上,一边将佩剑死死抱在怀里,一边与林烟闲聊,“无论看多少次,我都觉得银狼铁骑实在恐怖,博尔术能靠他们血洗整片草原,不是没有理由的。”

    “他们只是在挖井……”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需要休息?整整半天过去了,动作连一丝一毫的变形都没有,不吓人吗?”

    吓人吗?

    林烟望了一眼,自从她让银狼铁骑协助挖掘水井,每个景国的百姓都恨不得躲出八丈远,此刻,除了她和李放,田间地头挤满了围观的人群,但谁也不敢上前。

    银狼铁骑只是面无表情地工作,仿佛不知疲倦,高效而冷酷地执行着她的一切命令。

    “你看起来就没有被吓到的样子。”

    “是吗?”李放苦笑,“狼主你似乎不知道,我在被柔然俘虏之前,是幽州军的都头,是真正在战场上与银狼铁骑交过手的。”

    “被吓到了?”

    李放沉默了一会儿,说:“虽然前幽州守将是个混蛋,但,我似乎也能理解他被吓得弃城而逃。”

    “那你应是战至了最后一刻?”

    李放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好像从没有与狼主说过我家的故事。”

    “你家的故事?”

    “狼主应该知道,南国在二十年前向景国俯首,变成了南疆——其实我是南疆人。”

    “南疆人加入了幽州军?”林烟笑,“那你可是横跨整个景国了。”

    “那时候,南疆战乱方定,每家每户都穷苦不堪,我们家也不例外,走投无路之下,我父母学着邻居的办法,将弟弟净身卖给了宫里。”

    “为什么是弟弟?”

    “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只吃饭不出力的小孩子,一定是优先被舍弃的,我弟弟和我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因为他年纪小,还不会下地干活而已。”

    “……”

    “可是几年之后,境况并没有好转,眼看着我也要被卖掉了,宫里的弟弟斗胆拦下了一位贵人的轿辇,也就是后来的淑妃娘娘,靖王殿下的生母。”

    “淑妃娘娘一定帮忙了吧?”

    “是的,她将我接到了幽州,放在许骁将军的身边养大,军中长大的孩子,吃的是朝廷的军粮,不会给家里增加额外的负担。”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林烟顿了顿,“二十年前,将南国变成南疆的,正是许家吧?”

    对于李放而言,算不算是一种亡国之仇呢?

    “我出生的时候,南疆已经是景国的土地了,”李放显得云淡风轻,“如今,谁还能区别出南疆人和景国人?”

    “那你弟弟呢,在宫里生活得还顺利吗?”

    李放含笑望了林烟一眼,“狼主不是见过吗?”

    林烟想了想符合描述的内官。

    “难道——是飞泉吗!”

    李放笑着点头,“我和我弟弟,长得像不像?”

    “你这么一说的话,”林烟仔细端详了一遍李放的五官,“眼睛和鼻子的确是很像的,不过剩下的就不太一样了。”

    兄弟啊……

    林烟不由又凑近了一点,仔仔细细又把李放看了一遍。

    看到一半,忽然感觉天暗了。

    李放额上淌下一滴汗,“狼主,请、请别看了。”

    林烟收回目光,猛地发现身边多了个人。

    商景昭正阴恻恻地站在她和李放面前。

    “吓我一跳!”林烟往后退了一步,“你什么时候来的?”

    商景昭勾起唇角,讥诮地发问:“难道不是狼主看得太投入了么?”

    “我今天才知道,他是飞泉的哥哥哎,你难道没有一种世界真小的感觉吗?”

    商景昭冷冷的目光落在李放身上,“世界的确很小。”

    “不不,世界很大,非常大,”李放边退边解释,“属下突然想起来,田间还有很多掘井的军士,属下去看看情况,先行告退了!”

    林烟目送他狼狈的背影。

    田间的确有很多凉州的军士在工作,不过每到饭点,都有星渡城的百姓荷箪食、携壶浆前来,军民和谐,没什么情况值得察看。

    反倒是银狼铁骑,无人问津。

    林烟把手圈在嘴边,喊道:“须连布!让大家都来吃饭吧,靖王殿下送饭来了!”

    “明白。”

    刹那间,所有的银狼铁骑整齐划一停止了动作,沉默而有序地离开了田野。

    林烟听到身后的百姓在议论。

    “怪物。”

    林烟:“……”

    “喊得再大声也没用,”商景昭淡淡伸手,将一个食盒递到她面前,“他们不会因为我的态度,就对银狼铁骑有所改观。”

    林烟接过食盒,直接坐在田边开吃,“虽然只是短暂停留几天,我也不想平白欠了你们的人情,但为什么他们就是不相信,我们是单纯地想帮忙?”

    “信任若是来得如此容易,这天下也不必再有纷争了。”

    林烟思考着。

    她垂眸盯住自己的食盒,忽然发现菜式意外的精致和丰盛,显然不是普通盒饭的质量。

    林烟指了指自己的午饭,笑道:“这是靖王殿下的谢意吗?”

    “狼主不妨多吃几口,”商景昭面无表情,“趁现在还吃得下。”

    林烟:“?”

    为什么说得像是她最后一餐似的?

    吃完饭,商景昭带着林烟去看了翰河里打捞的东西。

    医馆的大夫蒙着口鼻,行礼复命道:“我等奉靖王殿下的命令,仔细查验了翰河之水,发现有大量的虫卵顺着上游而下,几天之内,就能在水中孵化为剧毒的成虫。”

    林烟看着桌上密密麻麻蠕动的成虫,捂着嘴跑到门口开始呕吐。

    比一只恶心的虫子更令人恶心的,一定是一群恶心的虫子!

    西域到底是什么魔鬼在居住啊?

    商景昭的表情倒是没什么波澜,“办法呢?”

    “如果能在翰河进入景国之前,先在水中筑几道蒺藜编成的铁丝网,便能将虫卵缠住绞杀,使之无法孵化为成虫,翰河的毒,一周之内便能自然肃清。”

    林烟想了想翰河那个宽阔湍急的水流,觉得这个办法实在是艰难。

    商景昭走出医馆,瞟了林烟一眼,“还想吃晚饭么?”

    林烟摆摆手,“不必了,中饭都已经全部浪费了。”

    “那正好,”商景昭说,“叫上你的银狼铁骑,下一趟翰河。”

    “啊?”

    “不是说,不想平白欠人情吗?”商景昭颔首,“还债宜趁早。”

    “……”

    林烟领着银狼铁骑赶到的时候,翰河的河堤两岸已经站了密密麻麻的百姓,只不过被维持秩序的凉州军全部阻挡在安全的距离,李放正领着一队人马下河,奈何翰河的水流实在湍急,巨大的浪潮下,人根本不能站稳。

    “听好了,下水之前,一定要检查身上的绳索是否牢固,另外,水里有剧毒的成虫,保护好你们的口鼻,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以自己的生命安全为最优先,明白了吗?”

    “明白。”

    银狼铁骑本就是全身重甲,在淤泥遍布的河道,行动无疑会变得迟缓,但是铁制的重甲,同时也会让他们不能轻易被浪潮冲散。

    普通人绝不能效仿。

    虽然没有林烟明确的命令,但是银狼铁骑也明白湍急河水中的凉州军是伙伴,每当有人支撑不住,将要被大河冲走时,便会有银狼铁骑伸出铁一般的臂膀,沉默地将人拉回来。

    三千银甲,在怒浪滔滔的江河里,似乎也只是渺小的一道。

    但是,也不会轻易被巨浪击倒。

    林烟站在岸上,翰河浪潮汹涌,然而银狼铁骑却宛如另一道与之相抗的浪潮,像是一座风雨不移的巍峨银山。

    不只是银狼铁骑,凉州军也不乏弄潮习水的好手,身形如轻叶,出没在滔天的风浪里。

    在自然的伟力之下,凡人正以自己的血肉之躯铸成神迹,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这一刻林烟仿佛站在历史的长河里,无论前行还是回望,在无尽的纷争之中,人间也曾见证无数次的携手。

    岸上的人群也沉默着。

    这些曾以铁蹄践踏过他们家园的银狼铁骑,此刻,又为了守护这片土地,在翰河的波涛里,铸起了一片铜墙铁壁。

    林烟想起从前的许多朋友,在云城一战里,皆死在了银狼铁骑的刀下。

    她也曾那样恨着柔然。

    而如今,她又如此发自内心地,爱着从前憎恨的一切。

    这世间,到底要如何界定善恶,如何区分正邪呢?

    月亮升起的时候,银狼铁骑和凉州军都从翰河上岸,岸上的百姓纷纷提灯而来,天上的银河倒映在江水中,人间的灯火也倒映在江水中,天上人间,此夜同光。

    百姓们捧着食物和浆水,忽然就走到了林烟的面前。

    “这是……给银狼铁骑的一点心意。”为首的男子向林烟行了一个景国的礼,“请夫人收下。”

    夫人……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

    林烟也回了一个景国的礼节,“多谢。”

    商景昭走到林烟身边,“该道谢的是我们。”

    “靖王殿下不必道谢,还是当做人情往来就好,”林烟笑了一笑,“因为来日,如果你真的让景国的军士踏上草原,我也不会因为这一天,就手下留情的。”

    商景昭勾唇冷笑,“我还以为你对景国也有些感情。”

    “当然有感情,我喜欢景国的人,和我喜欢草原的人,没有什么区别。”林烟说,“我虽然不如靖王殿下高瞻远瞩,想不到千秋万代那么遥远的事情,但我也有自己坚持的正义。”

    “正义?”

    “我想,对我而言,有一种正义是高于一切的,”林烟点头,“那就是生存,无论什么国家、什么种族,如果是为了和平、富足地生存下去,都应该不惜一切代价。”

    商景昭低头看她。

    这一刻,他想到她的名字,阿依努尔,月光。

    他想到那句“日月相生”的预言。

    慈悲之心,守护之意,正如永悬的明月,没有炽烈灼人的辉光,但是皎洁温柔,越是长夜,越是恒常如灯。

    她分明是草原的女王,却没有任何国别的成见。传闻中,圣女是天神在人间的化身,神爱世人,这是每个人都听过的说法。

    但是,恐怕鲜少有人,真正看明白这颗神心。

    不是爱着她脚下的国土,而是爱着这个世间的一切视息。

    他有景国的立场,正如兀里齐有柔然的立场,在他们眼里,非我族类之人,终究还是要分出优劣先后,三六九等,唯有她的眼睛里,从来没有那些东西。

    记忆深处,像是忽然被撕开一道口子。

    商景昭恍惚想起一个夜晚,曾有谁的长发温柔垂落在他的掌心,面前的人正低头絮语。

    “有两条路可以改变一个统治者,第一,是砍掉他的头,第二,是逼迫其让位,但我却有着第三条道路——”

    说话的那个人,就这样转过身来。

    “那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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