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守在商景昭身边的这一晚,林烟才知道,原来失去记忆以后,他每夜都会在如影随形的梦魇中辗转心痛,直至惊醒。

    对他如今的身体来说,这种梦有害无益。

    林烟将睡未睡之时,忽然感到手腕被紧紧握住,身旁昏沉的人皱着眉,额上沁出一层冷汗,像是在梦中追赶着什么。

    “商景昭。”林烟轻轻唤他,推他的身体,想让他醒过来。

    陷在噩梦里的少年面容苍白,不断呓语着,像是也在唤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被遗忘的名字。

    “醒醒。”林烟凑近他,想听清他在说什么。

    “林……”

    商景昭颤了一下,睁开眼,因为剧烈的疼痛和阻迫的呼吸而弓起身体,他抵住心口,抬眸,正对上一双晶莹而欲言又止的眼睛。

    似乎是与梦里一模一样的眼睛。

    “你每晚都会这样吗?”

    商景昭抿唇。

    “早知道是这样,”她轻声开口,“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你一个人领兵的,你应该好好休息。”

    “这似乎不是休息能解决的问题。”

    “那——”她迟疑着,“如果我把你忘记的那些事,都告诉你——”

    商景昭掩住她的唇。

    “阿依努尔,”他喑哑地开口,似乎是命令,也似乎是请求,“不要说。”

    因为他明白,一定是他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

    当她说出的那一刻,也许他与她之间,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想知道真相,但不是以这种方式,不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林烟静静地凝望他,这个一生清醒冷静的人,也会有像她一样选择逃避、自欺欺人的时刻吗?

    是因为,她在他心里,还算重要吗?

    林烟在留舍城住了两天,兀里齐和玲乐都赶到了,商景昭也勉强能起身,兀里齐抱着臂倚在门口,生硬地说:“醒了正好,这两天,你的凉州军就交给玲乐代管吧,反正都是景国人,真是的,也没人要求你这样逞强支撑。”

    商景昭没什么波澜地问:“你们那边解决了?”

    “最后一天攻城的时候,根本没遇见敌人,估计全被调来围攻留舍城了,”兀里齐冷哼一声,“这也说明,西域的药人军不是无穷无尽的,只要都杀了,我不信背后那个人不露面。”

    林烟沉了脸,“你不是来探病的吗,为什么要谈论公事?”

    “就是,剩下的交给我们解决,你们俩就好好休息吧。”玲乐抬起林烟的胳膊,“痛不痛?现在能抬多高了?”

    林烟皱着脸,“痛。”

    “这就痛了,那你估计连个茶杯都拿不起来吧,”玲乐放下她的手,“这几天喝水吃饭不会很折磨吗?”

    林烟微微红了脸。

    因为有个盛气凌人的家伙,明明自己也病着,还冷着脸要喂她,那架势俨然就是要成为她的手,如果她拒绝得太激烈,他还会捂着胸口,用那种下一秒就要昏倒的样子吓唬她。

    一如既往,她的负隅顽抗毫无效果,只能缴械投降。

    兀里齐看懂了林烟的脸色,邪火一窜三尺高,“商景昭,我警告你——”

    “闭嘴!”林烟和玲乐同时出声。

    兀里齐一口气噎住,气呼呼地摔门而出。

    在留舍安排好驻守的军士以后,一行人共同前往宛城安顿,兀里齐和玲乐半刻没耽误,立刻铺开地图商定后续的行军路线。

    “从这里再向西,就是我们探路的人都没回来的地方了吧。”

    兀里齐点头,“可是这个地方,皆是漫天的沙暴,人畜难行。”

    “我也派人去看过,就算是傀儡,应该也无法在这种极端恶劣的地方停留。”

    “所以,他们消失不见的理由,会是什么?”

    玲乐和兀里齐对望一眼,“在这片沙暴的背后,一定还藏着什么。”

    “分兵两路绕行。”兀里齐在地图上划了两条线,“草原各族归我,景国人归你。”

    “我有种预感,我们已经接近最后的答案了。”玲乐沉吟了一会儿,“这次,穿越沙暴,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兀里齐在玲乐的脸侧印下一吻。

    “黄沙尽处,终点之前,希望能与你相遇。”

    玲乐笑了一下,将始终随身的“镇山”递给兀里齐,“没什么可留作纪念的,身边带了多年的东西,也只有这把‘镇山’,你既然把‘狼牙’给了我,我总该还你点什么。”

    兀里齐单手接过寒意凛凛的长刀,“你舍得?”

    “这不是草原的风俗吗,在奔赴凶险莫测的战场之前,一定要先与自己爱的人认真道别,每天都是第一天,每天也是最后一天,生命如同流淌无定的河水,不能留下遗憾。”

    “这是我第一次与人道别。”兀里齐的眼睛里映着刀刃的波光,“原来,是这种滋味。”

    玲乐托腮笑问:“舍不得我,却不阻止我?”

    “草原人从不折断鹰隼的翅膀,也从不拔去虎狼的爪牙,”兀里齐将“镇山”小心安放好,“你是将军,生于长风之中,应往高天之上。”

    生于长风之中,应往高天之上……

    林烟偷听墙角听到这样一句,心里忽然也被触动了一下。

    玲乐在她心里,的确就是这样的女孩子,有着与生俱来的潇洒和反骨,偏偏是生在了景国最为板正守礼的上官家,差一点就成为了生于闺阁、老于深宫的联姻工具。

    所幸,父亲爱着她,宠着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给了她全部的自由。

    这样明亮的人,注定会得到明亮的爱意吧。

    公主一样的人生啊。

    林烟将手中的水喝完,转身回房,却看见商景昭好整以暇地站在她房间里,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这么晚了,靖王殿下找我有什么事吗?”

    “正因为闲来无事,”商景昭云淡风轻地开口,“才想问一问狼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么?”

    “不用了,靖王休息就好,我这边也没什么事,未来几天,无非是做好后勤保障,祈祷兀里齐和玲乐平安归来——”林烟正在解释,却发现商景昭根本没听,因为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一个木匣。

    西域的石城简陋,屋内设施也一览无遗,所以,基本上所有的私人物品,都只能直白地放在桌上。

    但他怎么偏偏去看那个木匣?

    林烟上前几步,挡住商景昭的视线,狐疑地问:“靖王殿下,恐怕不是来找我问帮忙之事的吧?”

    “嗯。”商景昭相当坦然地颔首,“我是来自荐枕席的。”

    林烟被他轻描淡写的“自荐枕席”四个字干蒙了。

    她听到的词,是“自荐枕席”没错吧?!

    不是她疯了吧?!

    林烟整个人石化了,站在原地张口结舌。

    商景昭似乎就在等她的反应,在她混乱得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伸手,轻轻挑开她身后的那方木匣。

    林烟:“!”

    一沓印着月亮的信笺,整齐妥帖地收纳在其中。

    商景昭挑眉,“狼主不是说,不想回么?”

    林烟:“……”

    “不想回,却这样珍藏着?”

    林烟抵到了身后的桌子,退无可退,“不要再靠近了!”

    商景昭戏谑地勾起唇角,俯身,故意离她更近了些,“你是在命令本王吗?”

    林烟感到一种口干舌燥的窘迫,“我没有珍藏,只是顺手放在了盒子里,仅此而已。”

    商景昭将她抱坐在桌上,林烟的双腿忽然悬空,她几乎是立刻想夺门而逃,却被商景昭按住,林烟立刻叫嚣道:“你应该知道,你打不过我的,我现在是可怜你生病,所以才强忍着没还手的。”

    但是商景昭完全没有被她的三言两语激怒。

    他强横地揽住她的后颈,抬起她的脸。

    “既然如此,狼主就继续咬紧牙关,忍耐着吧。”

    “你——唔——”

    林烟的控诉被一个忽然而至的亲吻截断了。

    明明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可是林烟一下握紧了石桌的边沿,浑身上下有种奇妙的酥麻感在流淌,按理说她是要推开他的,可她偏偏克制不了自己凡夫俗子的念头。

    放纵欲望,被本能驱使,人在某些时刻,与禽兽也并无区别。

    一步一步,踏入猎人预谋已久的陷阱。

    越是没尝过情爱滋味,越是在这一刻□□焚身。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人啊……

    可是,一会儿,是不是应该扇他一巴掌呢?

    商景昭已经放开了她,林烟看着他那张绝世美丽的面容,想了又想,还是没舍得在这张脸上留下巴掌印。

    “晚安,柔然的公主殿下。”

    林烟被一句“公主殿下”唤得差点从桌子上摔下去。

    商景昭,欺人太甚!

    第二日一早,林烟送别了兀里齐和玲乐,带着几个草原人与景国人,和附近的驻军交接各种物资。

    如今他们深入西域,一应物资,都是通过沿途攻下的据点,从草原和景国一路运送而来,交接顺利,就意味着各处都在正常运作。

    身后的草原人与景国人正在热闹地闲聊,林烟慢慢地策马往回走。

    直到,脚下的黄沙忽然剧烈旋转下陷。

    林烟愣了一瞬,立刻转头喊道:“快跑!”

    随行的众人和她一样惊愕。

    “流沙!是流沙!”

    “怎么可能!这里怎么可能有流沙!”

    雪龙驹的半边身体已经迅速没入了黄沙的涡旋,林烟正处于中心,知道自己绝无可能跑得出去了。

    电光火石间,她抽出袖中的月影,卷起离得最近的一个人,用尽全力将他甩了出去。

    流沙中找不到平衡,“月影”也同时脱手而出。

    没顶的恐惧,也只在一个刹那。

    林烟闭上眼睛。

    被“月影”缠缚着甩到流沙之外的景国士兵声嘶力竭地唤她。

    “狼主!”

    话音未落,汹涌的黄沙已平息。

    炽风吹过,一切都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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