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你这个想法，会不会太疯狂了？”

    “但是你也清楚，景国能平稳地掌管着九州，他们的地方管理制度一定是优于我们的，还有科技水平，你也看到了，他们给银狼铁骑造出了多么恐怖的武器，前年冬天，你不是还想学他们的营造法式吗？”林烟看着他，“你的心愿，不也是让草原各族，都过上平稳富足的日子吗？”

    兀里齐沉默着。

    林烟继续说服他，“我知道，草原人勇武善战，拿起刀剑的一刻，就绝不畏惧死亡，这是习惯了安稳的景国人所不能比拟的，但是，兀里齐，他们本可以不用上战场的，我情愿他们好好生活下去，永远不要用到这份勇气。”

    “一旦失去主权，草原的命运，就只能仰仗景国的心意，”兀里齐顿了顿，“除非，景国的帝王能做到彻底的公平清白，在那些朝臣排挤、反对草原各族的时候，以绝对的强权压制住那些声浪。”

    “我知道。”林烟点头，“草原和景国留下的恩怨太多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满载着仇恨和偏见，想要停下它，一定需要万钧之力。”

    兀里齐笑了笑，“阿姐，你说的这个帝王，不是商容吧？”

    “不是。”

    “我不怀疑他的态度和能力，”兀里齐枕着手臂，眯起眼睛，“但是，让我向一个差点毁了草原的人俯首称臣……”

    “二十年前，许家将南国纳入景国的国土，称为南疆，但是景国的朝局依然没有将他们平等看待，无论是太后揽政的时候，还是现在，景国的中央和地方，几乎看不到一个南疆人。”林烟说，“但是这中间，曾有几个月的例外，南疆开设了地方学府，百业政策皆有利惠，本该是欣欣向荣——”

    兀里齐笑得散漫，“结果，我们把那个皇帝抓走了。”

    林烟瞪了他一眼，“我是在用证据和事实向你说明，我的想法不是因为我的私情，而是为了永远止战，为了让草原和西域变好，不用很久，也许只要几十年，新的联结会冲淡旧的仇怨，大家会接纳彼此，融洽地共处。”

    “但是草原各族，怎么能相信你不是出于私情？”兀里齐叹了一声，“阿姐，他们视你为神明，可是神明却要背弃草原，将它交到别人的手里，你知道自己要承受怎样的反噬吗？”

    “我知道，也做好了准备。”林烟握紧了手，以让自己有勇气说出这句话，“我一定要停下这个车轮，就算付出自己的性命也可以。”

    兀里齐怔住。

    他的阿姐，似乎变了。

    变得……更像那个人了。

    “我明白了。”兀里齐站起身，“既然如此，我就在西域多待一段时日吧，至少让他们将来归于景国的时候，不会产生什么激烈的冲突。”

    林烟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我说服你了吗？你同意了？”

    “我说过，我永远都在阿姐左右。”兀里齐笑得几分无奈，几分释然，“既然，停下那个车轮，需要万钧之力，那怎么能少得了我呢？”

    林烟找不到措辞来准确表达自己的情绪，于是也站起身，狠狠地给了兀里齐一个拥抱。

    “谢谢你，兀里齐。”

    “我们之间还用说谢谢吗？”兀里齐也抱了抱她，然后放开手，“好了，阿姐，我该去找靖王谈谈了。”

    林烟不放心地叮嘱他，“不要吵架。”

    “这次不会。”

    兀里齐推门出去，沿着沙石小街走了几步，靖王正站在居所的屋外，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他就这样看着绿洲熙攘热闹的夜晚，篝火的光映照他的面容，有种说不出的柔和。

    以前，就算沦为柔然的阶下囚，这个人的眼睛，也永远孤高清冷，那是帝王的眼睛，岁月千载，山河万重，都能容纳其中。所以兀里齐深刻地明白，让这个人登上王座，景国的史书，势必要添下无数帝王功业。

    但是此刻，这双眼睛不再望向高远之处，而是第一次，落上了一个个具体的人，他像是在重新观察这个世界，观察人们如何生火做饭、如何谈天说地、如何卸甲睡倒、如何欢笑和流泪。

    兀里齐有一瞬的错觉，他仿佛看到了阿姐的眼睛。

    因为阿姐在闲来无事的时候，就是这样出神地望着草原上的众人，她喜欢看众人忙碌往来，但那双眼睛从不居高临下，而是充满温柔。

    世人多平庸，低头赶路，为浅薄的生计辛劳奔波，红尘万丈里翻滚，从不抬头看月亮。

    但是这样的世人，在阿姐眼里，闪耀而珍贵。

    兀里齐走上前，冷静地开口：“我会留在西域，维持这里的秩序，我可以永不称王，只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

    “一个人？”

    “一个人。”兀里齐点头，“草原和景国的将士，都该回家了。”

    商景昭颔首，“好。”

    “靖王殿下就这么相信我了？”兀里齐露出一个笑，“在我印象里，你可不是个轻信草率的人，万一我真的反悔了，坐上王座，一统草原和西域呢？”

    商景昭不为所动，“我信的本来也不是你。”

    “知道，你信的是我阿姐，”兀里齐席地坐下了，“差点就要兵戎相见，却因为她的几句话，就这样不问后果地点头了，是不是神奇又荒谬？”

    “还以为你早就领教过了。”商景昭不紧不慢地说，“在她以压倒性的声望成为狼主的那一天。”

    “不损我两句你会死吗？”兀里齐哈哈大笑，“可惜，好不容易成为草原的女主人，居然就这样向你俯首称臣，商景昭，你可要在王座上坐稳了，用你几十年如一日的兢兢业业，来回报这份礼物吧。”

    “礼物？”

    “不是礼物吗，纵观你们中原历朝历代的皇帝，有谁在位期间，不依靠武力征服，就能同时将草原和西域纳入国土？”兀里齐似笑非笑，“东瀛族灭，南疆称臣，西域归顺，草原俯首，这一次，你是真的要君临四海了。”

    商景昭哼了一声，“你说得倒容易。”

    “想要让风俗各异的族群共同生活、彼此接纳、愉快往来，的确是千头万绪，负担沉重，但这都是你应得的。”兀里齐收敛起笑意，“你曾对草原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便用此后数十年的海清河晏，来偿还自己的错误吧。”

    商景昭瞟了他一眼，“你和你阿姐，似乎都默认我是景国的君主了。”

    “你要是连一个商容都解决不了，还谈什么君临四海？”兀里齐嗤笑一声，“至于我阿姐，恐怕在她眼里，景国的君主压根就没换过人。”

    商景昭沉默了一会儿，“她此番回去，你不在，我不放心。”

    “你也觉得？”兀里齐皱眉，“那些老族长，对于我阿姐心有所属这件事，有意见很久了，想让他们同意归顺景国，绝对是要见血的，不过毕竟银狼铁骑在，场面也许难看，但不会失控的。”

    商景昭侧目，“心有所属如何？”

    “你觉得爱是什么？”

    “有话直说。”

    “在我们草原人的理解中，爱，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残缺。孤独是人与生俱来的弱点，为了克服这个弱点，需要用爱来补全。”兀里齐笑了笑，“而天神，是完美的存在，没有残缺，也不会感到孤独，所以，神爱世人，却不会爱一个具体的人。”

    “对圣女而言，”商景昭自嘲地勾起唇角，“动情的那一刻，她便不再是神。”

    “是啊，她要怎么证明自己不是为了一己私欲，才想把草原送给景国的？难道还能把心剖出来给他们看吗？”兀里齐无奈地闭眼了一瞬，“何况，她还是和亲的公主，景国未来的皇后。”

    忽然想到了什么，兀里齐猛地抬头，“不对，如果商容不再是皇帝，那我阿姐会怎么样？”

    “国书已换，契约已成，”商景昭垂眸，“无论商容是何身份，她都必须出嫁。”

    “那万一商容死了呢？”

    “青灯古佛，了此余生。”

    于是兀里齐也沉默了很久。

    “到那时，你会照顾好她的，对吧？”

    商景昭皱眉，忽略心口隐约的不适，“当然。”

    “还有一件事，”兀里齐说，“玲乐按照你的话，写了封请罪奏疏，就擅自调动了幽州军，这次回景国，别让她出事。”

    “我知道。”

    兀里齐苦笑了一下，“怎么说着说着，我好像把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托付给你了。”

    “听起来，你并不放心。”

    “你与上官家是各取所需，我倒放心一些，但是你与阿姐——”兀里齐恶狠狠地看了商景昭一眼，“虽然你比商容那个蠢货强得多，但你不够真诚、不够炽烈，你对阿姐的喜欢太浅，会为了很多事而牺牲，给人的感觉就是，天性凉薄，热情有限。”

    商景昭冷冷地道：“你和上官还真是般配。”

    “那是当然，”兀里齐假装没听出他的嘲讽，“不过，这次你为了阿姐，倒灌翰河，水淹雀城，我相信你是真的在乎她。”

    “……”

    “可是，忘记一切的靖王，真的知道自己为何而动心吗？”兀里齐问，“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爱意，到底是爱意，还是执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