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就是这面墙,”兀里齐一指眼前的巨幅石墙,“用了西域最好的石料,白雀原本想用它纪念自己的伟业,结果雀城被冲垮了,这面墙就搁置了,西域人不会写字,也不懂雕刻,只知道它很值钱,硬要送给我。”

    林烟感叹了一下石墙的壮阔,问道:“那你打算用来干嘛?”

    “我也不知道,总不能扛回草原去吧,”兀里齐耸肩,“景国的军士里,有几个会刻字的,不过会画画的没有,我想着要不写点字,但不知道写什么,所以来问问阿姐。”

    林烟想了想,说:“写名字吧。”

    “谁的名字?”

    “草原的,景国的,所有在这场战争里,没能回家的名字,”林烟伸手触上冰冷的石墙,“就算留在黄沙里,也总要有个归处。”

    兀里齐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好。”

    最初,林烟觉得石墙阔大,可是当一个个名字被刻上去,密密麻麻,她又觉得这方石墙,其实如此狭小。

    自从工匠刻下第一个名字开始,就不断有人围观,讨论着这是谁的名字,有什么深意,直到刻至第十个名字,每个人都明白了这方石墙的意义,围观的依然围观,但是表情肃穆,若有所思。

    石墙刻满了名字的那天,也是草原和景国的撤军之日。

    林烟和兀里齐站在上万的名字面前,长久地沉默着,商景昭和玲乐也在,身后,所有整军待发的队伍,还有西域的居民,都自发聚集在这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战争胜利,草原和景国,都不会再受到傀儡的进犯,西域也获得了自由。

    一切都很好,只是。

    林烟想起了弥立古,还有那朵碎裂为烟尘、无法留下的花。

    是不是每个人都在这场战争里,永远失去了谁呢。

    石墙沉重。

    林烟低下头,双臂交叠,这是草原上圣女祈请天神赐福的礼节。

    “愿四海长安,从今以后,永无战事。”

    兀里齐也低头行礼,不过是柔然的礼节。

    商景昭和玲乐也低头,他们行的是景国之礼,玲乐用的是女子的礼。

    身后万军肃穆,长风里,寂静得飞鸟可闻。

    默哀完毕,林烟领着银狼铁骑和各族将士踏上了回草原的路,商景昭和玲乐也各自领兵回程,林烟忍不住回头,又望了兀里齐一眼。

    他坚持让她带走银狼铁骑,身边谁也没留。

    兀里齐正向她微笑挥手,耳畔的宝石在黄沙和炽阳的映照下显得摇曳明亮,身后背着一柄长刀,少年意气,张扬不驯,仿佛这世上就没有能摧毁他的东西。

    林烟回到了草原。

    她在临走之前,从凉州借调了各行各业的匠人,并制定了此后数月的工作安排,如今归来,草原似乎又是一副新的面貌。

    原本王帐所在的地方,已建成一座颇具柔然风情的新城,视野辽阔,青草茂盛,工匠并没有选择以景国的方式筑路,而是保留了身处草原的苍茫感,无论何处望去,入目仍是一片绿意。

    房屋的外形依然是柔然的营帐式样,上为圆形的穹顶,四周围以厚毡,只不过在地基处加了砖石,室内的面积更大,同时也变得无法移动。

    各处细节也大量运用了柔然的纹饰和徽记,与林烟在达慕里策划修建的朴素小城不一样,那个小城只是对景国的照搬和复制,而眼前的这座城,在艺术上独一无二,显尽了柔然的美丽。

    林烟叹为观止。

    原来这就是景国顶级匠人的实力。

    当她向商景昭借人修城的时候,原意是要几个会画图的设计师和泥瓦匠就足够了,结果商景昭直接给她配了一个完整的团队,从美学设计、城市规划、财务顾问、到各品种的工人应有尽有,林烟想过最终效果应该不差,但没想到居然能如此出色。

    柔然人神态自若地穿梭忙碌,显然也喜欢这个新家。

    阿丽开口道:“圣女的表情,像是第一次来这里。”

    结束了“任务”以后,林烟曾问过阿丽的想法,她说想见黄沙之外的世界,于是林烟将她带回了草原。

    “的确是第一次来,”林烟策马慢慢地看,“在我走之前,这里还是无数大小相连的营帐。”

    阿丽也随着她的目光,四处看了看,“他们似乎在准备什么。”

    “是草原的节日,叫做月女节。”林烟笑着解释,“在这一天,少年郎会向心爱的姑娘送上礼物,表白自己的心意,如果姑娘选中了他,就要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将自己的发带系在少年的手腕上,这就是从此以后,永远牵住这个人的意思。”

    阿丽点头,“草原人很喜欢月亮吗?”

    “是的,草原人崇拜月亮,就像景国人崇拜太阳,他们会把太阳和飞龙绣在自己的王旗上。”说话间,林烟已走到了自己原来的营帐处。

    眼前坐落着此地最大的一间毡房,帐门处悬着月亮形状的银饰,林烟已经能看到里面巨大的会客室,她的下属和凉州的工匠正聚集在内,脚下繁复绚丽的红色地毯上,银狼正昂首长鸣,既昭示着主人的地位和权力,又透出漂亮婉转的温柔之色。

    似乎是考虑了她在景国生活的习惯,家具的布置并未完全按照柔然的传统,不仅添了座椅,还有书案和笔墨纸砚等物。

    林烟怀着激动的心踏入自己的新房子,向各位景国匠人表达了自己真挚的谢意,“诸位先生辛苦,我今日回来,只觉得一切都远超预期,想来,诸位先生为了这座城,详细地研究了柔然的风俗习惯,定是耗去不少心血。”

    “不敢,只要狼主喜欢,我们在靖王殿下面前,也算能有交代了。”

    帐内的柔然人纷纷笑起来。

    “过几天就是月女节了,景国的客人远道而来,不如也留在这里,与我们过个节如何?”

    景国的匠人也笑。

    “我们留在这里,难道,草原的姑娘会看上我们不成?”

    “那可不一定,你们那位画图的小师父,最近总往东边的某个营帐跑,我们可都看见了,怕他脸皮薄,所以一直没说呢。”

    “要不索性留下来,做我们柔然的女婿,哈哈哈……”

    “随年轻人折腾吧,我们几个老的留在这里,可是要碍眼的。”

    “话不是这么说,月女节可不光是年轻人的节日,在我们眼里,无非是个吃肉喝酒、唱歌跳舞的好日子,无论什么心愿,都能求一求天神。”

    “看来我不在的时候,大家相处得都很融洽,”林烟笑眯眯地打断他们,“不过,闲聊先到此为止哦,来汇报一下最近的工作情况吧?”

    “对了,狼主,既然我们柔然从此就定居在这里,这个地方,是不是也该有个名字了,像达慕里一样?”

    林烟望了一眼景国的匠人,“各位先生有什么提议吗,毕竟是你们设计了这座城。”

    匠人拱手答道:“其实从凉州出发之前,我们已将初步的方案给靖王殿下过目了一遍,殿下倒是临时拟了一个名字,叫做‘月女城’。”

    “这个名字好,我们狼主不正是草原的圣女吗?我打赌,整片草原肯定没有别的地方,敢用这个名字。”

    “我也觉得!这个名字一定能得到天神的赐福!”

    林烟揉了揉额角,“既然大家意见一致,那就用它吧。”

    听取完所有的工作汇报,林烟命人通知了草原各部的族长,因为路途遥远,等到第三天的时候,所有族长才终于聚集在她的帐中。

    每个踏入月女城的族长,都被这里焕然一新的面貌所震撼了。

    正是林烟想要的效果。

    看到景国给柔然带来的改变,也许在说服各位族长的时候,能更容易一些。

    但事情完全失控了。

    “这不可能!我们可以臣服于柔然,但绝不能臣服于景国!”

    “祖先们世代生活在这里,圣女怎么能背叛这片土地?”

    “我不是要背叛什么,”林烟解释,“我不是毫无条件就把草原拱手让人的,景国的君主,必须给予各族平等与尊重,我保证你们会继续生活在原来的土地上,不会低人一等——”

    “保证?圣女想用什么保证?”漠西达旦部落的族长冷哼一声,“用你和亲的国书保证,还是用那位靖王殿下保证?”

    乌桓的小族长说:“和亲的国书,至少为草原带来了真金白银,倒是达旦,这次讨伐西域,你们出的人可是最少的。”

    这位小族长,就是林烟第一次去乌桓时,拿着匕首要与她拼命的那个小女孩,乌桓部族极为重视血缘传承,所以,即使这个女孩年纪尚小,但依然坐上了族长的位置。

    达旦的族长反唇相讥,“没想到小族长如此维护圣女,如果我没记错,你的父兄,似乎是死在柔然银狼铁骑的刀下吧?”

    库莫的族长说:“那是前任狼主,不是圣女,漠西人在战场上跑得最快,倒在这里欺负一个小女孩。”

    漠西另一部族的族长也被冒犯到,“漠北在这里充什么汉子,要不是你们合围达慕里,乌桓何至于只剩一个小女孩?”

    “冬季寒冷,博尔术不许我们南迁,不反抗就是等死,我们是有漠西的山川谷地,还是漠南的金山银矿?”

    “哎哎,别扯上我们漠南啊,这次征讨西域药人军,明明是漠南出力最多,谁的伤亡比我们更惨重?”

    “停!”林烟提高了声音,“我今天不是让你们来吵架内讧的!”

    这一刻林烟意识到,草原各部族之间,其实也有无数的鲜血和仇怨,算不清的账,并不比景国少。在博尔术率领银狼铁骑统一草原的时候,柔然又留下了多少无法还清的债?

    “你们并非如曾经所说的那样相信我,我理解,”林烟在短暂的安静中开了口,“因为我是柔然的狼主,而柔然,也曾向你们的族人挥刀。”

    众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林烟的目光看向楼烦的老族长,“您是草原上最德高望重的长辈,我想知道,在草原上,最能证明诚心,取得信任的方式是什么?”

    楼烦的老族长回答道:“草原人只会对两件事献上忠诚。”

    林烟听兀里齐说过,她点头,“鲜血,或者神明。”

    “圣女想让我们归顺景国,唯有两条路,”老族长说,“第一,用你手里的刀剑,身后的银狼铁骑,使我们低头,就如当年的博尔术一样。”

    “第二呢?”

    “第二,用你自己的鲜血,证明你的神心,”老族长缓慢捋上胡须,“证明你的决定,不是为了取悦景国,或者取悦某个人,而是出于完全清白的心地,出于对草原众生的爱。”

    达旦族长的眼神震颤了一下,“难道是……那个传说……”

    林烟知道是哪个传说了。

    这个传说,曾被她当做故事,讲给商景昭听过。

    “在草原的传说里,每个部落都是天神的血肉化成,而圣女是天神之子,如果她的意愿和部落的意愿相违背,获得允准的方式,不也是割落自己的血肉,以证清白和决心吗?”

    无愧于草原的莽荒,方式如此单刀直入。

    “这不是传说,而是审判。”楼烦的老族长闭目,“草原上有多少部族,就要承受多少次的刀锋,世上一切的怀疑、偏见和仇怨,都是在漫长无尽的鲜血中酿成的,所以,唯有以鲜血结束。”

    老族长的话音落下之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悚然变色。

    这种审判,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够承受的。

    林烟站起身,环顾了一圈,“是这样吗?只要我以鲜血证明自己的清白,你们敢以天神的名义起誓,从此以后,永远追随我的决定吗?”

    楼烦的老族长颤巍巍行礼,“楼烦,以天神的名义起誓。”

    “乌桓,以天神的名义起誓。”

    “库莫,以天神的名义起誓。”

    达旦的族长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也开口:“达旦,以天神的名义起誓。”

    直到所有的族长,都许下了自己的誓言。

    林烟抿唇,将手藏在身后,握紧了,就看不出发抖。

    声音要清晰响亮,不能让他们听出任何颤动。

    “好。”林烟回答,“我接受你们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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