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靖王通敌叛国!”
达慕里的街边,两个景国的小吃摊贩正在交换最新听来的消息。
“何止是听过,我就是刚从京城回来的。”
“你还去京城?看来是谈了大生意?”
“我一个卖小吃小喝的,能有什么大生意,我呀,是去学圣女研发的那个叫奶茶的东西,它的制作也说不上多复杂,只是因为牛奶价贵,所以成了个稀罕物,但你想,草原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牛奶了。”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奶茶无非是牛奶与茶,牛奶容易坏,茶叶却是最最好运的,轻便又不占地方,到时候,你再一宣传,说这是圣女发明的,草原人肯定趋之若鹜啊!”
“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到时候——”
说话间,一个浅衣淡妆的少女停在了摊铺前,充满好奇地盯住了锅具,“你们——在做奶茶吗?”
“哟!姑娘是景国人?”商人立刻堆出满面笑意,“要不要尝尝,只要二十文,在京城可就不是这个价了。”
“二十文有点贵哦,”少女抿唇笑了笑,不过还是爽快地付了钱,“不过,确实很想喝一杯。”
“好嘞,深秋风大,您坐这儿慢慢喝,身边这位西域的姑娘,要不要也来一杯?”
浅衣的少女点头,笑道:“要,两杯一起付钱。”
“感谢惠顾!”
盛了两杯奶茶,商人回到原处,继续讨论着没说完的八卦。
“我跟你说,靖王通敌叛国这件事,别说是京城,你放眼整个景国,都没一个人能信的,那可是靖王啊,柔然攻京城的时候,是他用命守下的,西域打凉州以后呢,也是他带兵直入大漠,现在因为这件事,闹得京城里流言纷纷,都说陛下是公报私仇呢。”
“京城里的人连这个都敢说?不要命啦!”
“靖王不是给圣女挡了十刀的审判吗,加上他身体本来就不好,从凉州一路押解回到京城的时候,半条命都没了,你是没看见那个场面,入城的时候,靖王殿下昏迷得不省人事,囚车经过的地方,一路都是血迹,这让谁看了能冷静?”
“老天爷……陛下这回,确实是过分了。”
“你知道京里都怎么说吗,他们说,圣女和靖王,原本就是一对儿,靖王落难,圣女就北上相陪,哪知道自己的身份其实是柔然的公主呢?只不过,温柔良善、母仪天下的先皇后,忽然成了敌人,任谁都觉得不是滋味吧,可是再仔细一琢磨,圣女其实也一直爱着景国、爱着靖王啊。”
“你这话说得公道,正是因为圣女掌管了草原,咱们才能往来做点生意,景国和草原之间,不仅再也没有打过仗,还能并肩作战了呢,这次,圣女又想把整片草原给我们景国,要是再把她当敌人,也太是非不分了。”
“可不是吗,圣女即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回了冀幽二州的俘虏,送靖王殿下归国,所以啊,京里都说,是陛下爱而不得,所以才对靖王恨之入骨呢。”
“恐怕不止吧,靖王归国,那陛下的王位……”
“你看,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是不是,那陛下能不忌惮靖王吗,为了情爱也好,为了王位也好,他是非要把靖王置于死地不可的。”
“咱们就看着这种事发生吗?靖王殿下为国为民,不计生死,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含冤而死,不是寒了天下的人心吗?”
“靖王殿下被关进宗正司的第一天,就有无数人长跪请命,希望陛下回心转意,可是陛下理都没理,后来,请愿的人越来越多,陛下忍无可忍,将那些人全部下了大狱。”
“什么?!我朝自开国的时候,就立下了平民三不杀的铁律,不杀进言之人,不杀请愿之人,不杀谏诤之人,陛下这是要违逆祖宗法度吗?”
“不能杀,还不能关吗?连上官将军都在狱中,难道陛下还在乎我们这些小民的性命?总之,现在京城里人心惶惶,朝廷越是想堵住悠悠众口,事情反而越闹越大、越闹越乱,反正,在这件事平息下来之前,打死我都不会再去京城的。”
“对了,你方才说,靖王殿下被关进了宗正司?宗正司是什么地方?”
“所有皇族相关的事务,都是宗正司管,若是皇族子弟犯了罪,也是被单独关押在宗正司里。宗正司一直是由礼部负责,和咱们熟知的那些天牢、诏狱之类的不一样。”
“也不知道靖王在里面过得怎么样……”
“你觉得呢?被关进去的时候,看着就已经快不行了,听说陛下还专门派人去看了,都说是命不久矣,没准哪,陛下就是想让靖王殿下这样自行死去,免得动手之后——”
话还没说完,商人的面前忽然多了一袋银币。
商人瞪大了眼睛,抬头去看面前的少女,少女面容苍白,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但是,像是下了某种百折不回的决心,眼睛里有东西在灼烧。
“客人您这是?”
“景国与草原之间,并未开放往来,你能出现在这里,自然有你的门路。”少女说,“这是定金,带我入景,另有酬劳。”
身后,西域打扮的少女也站起身,“一起。”
林烟摇了摇头,笑道:“你没有景国的户籍,各州县的城关查验,都过不去。”
阿丽不由多看了她一眼,“难道你有景国的户籍?”
林烟眨了眨眼,努力显出一些轻松的样子,“还是京城的户籍哦。”
她的户籍,曾是那个人允她的自由。
写着“林烟”的名字。
她曾用那张户籍,从京城一路北上,通过所有的城门和关隘,直到抵达草原为止。
阿丽沉默了一会儿,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写一份详细的注意事项,没有人在身边,只有你自己照顾自己了。”
林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草原。
一切似乎又回到最初,一重山水,一重城关,终点变成了起点,起点变成了终点,唯一不变的,是她依然往他而去的方向。
因为身体原因,林烟无法策马赶路,拖慢了抵达京城的速度。
商容的心思和用意天下皆知,无论林烟走到哪里,都能听见街头巷尾议论纷纷,靖王无辜,但是必死无疑。
每个人都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等待京中传来靖王的死讯。
京城的盘查之严苛,远超从前。
如果没有本地的户籍,一律不允许入城。
林烟沉默地递出自己的户籍,负责查验的两个军士仔细看了一会儿,挥手放人。
年轻的军士望着少女渐行渐远、最终没入人潮的背影,低声询问道:“师父,她的名字——不是巧合吧?”
“从草原到这里,要经过多少城关?”年长的军士瞟了徒弟一眼,“你以为就你聪明?”
“那,”年轻的军士很惊讶,“那这一路,为什么没有人戳穿她?”
“你觉得呢?”
“……”年轻的军士垂眸,“因为大家都不希望——”
“陛下命我们严加查问,是防止有歹人趁机潜入京城,”年长的军士微微闭眸,“一个少女,身后又没有万千兵马,有什么阻拦的必要?”
年轻的军士叹了一声,“师父,她是来见心上人最后一面的吗?”
“这种问题,在心里问问老天爷就好。”年长的军士也叹了一声,“但愿老天有眼。”
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种异常不安的氛围里。
初冬日落得早,可眼下,甚至晚霞尚且挂在天边,就已是街道清冷,家家闭户,林烟险些找不到投宿的客栈。
京兆府衙门始终如一地关着,门口的鸣冤鼓也不知所踪。
路上的行人寥寥,巡逻的军士却一拨接着一拨,尤其是皇宫附近。
林烟递给客栈老板一枚金币。
老板堆出了满脸的笑,“客官还需要什么?”
林烟试探着开口:“我想知道,宗正司——”
老板吓得悚然变色,立刻把金币推了回去,“客官若是问这个,满京里,恐怕没人敢收您的金币,您难道不知,牢里已经关了多少人吗,这种时候,还是莫问莫听的好啊。”
林烟:“……”
看来需要另寻办法。
林烟回到房中,思考着宗正司的位置。
宗正司坐落于皇宫的西北角,位置极为冷僻,附近没有任何居民区,想要偷偷接近、而不引人注意是绝不可能的,而以京城目前的戒备程度,动武更是毫无胜算,何况宗正司与皇宫北门如此接近,一旦事变,驻守宫城的禁军随时有可能加入战局。
夜色越来越深。
可是忽然,由远及近地,各处都隐秘地骚动起来。
客栈老板敲开了林烟的房门。
执着灯烛,老板的声音很小,但林烟听清了。
“户部的徐大人奉陛下密旨,趁此深夜,命禁军架着昏迷不醒的靖王,从北门入宫了,听说,是打算秘密处决。”
林烟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她摇摇头,表示自己绝不相信,“不可能,这消息是谁传出来的,不可能。”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京里已经传遍了。”
林烟拔腿就往外走。
客栈的大厅里,人们沉默地聚集在一起,只燃了一支微弱的烛火,没有人说话,像是心照不宣地等待着什么。
林烟跑出门。
整座城市像是暗中睁开了眼睛,每家每户的门扉和窗牖,都被什么而次第点亮,静谧中积压着不敢言说的风暴。
宫门一重又一重,深锁落钥,寂静沉默。
想进入其中,只有唯一的办法。
那条直通乾元殿的地道。
这是历代帝王的生死之剑、不宣之秘,也是他曾为她敞开的道路。
林烟在进入甬道的一瞬间,就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阴暗潮湿、漆黑无光、狭长逼仄的石壁,和那座宛如噩梦的地下雀城一模一样,理智上她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是身体已经产生了强烈的应激障碍,仿佛下一刻就有无数的虫群蜂拥而至,将浑身的血肉啃啮殆尽。
林烟跪倒在地道中,汗如雨下。
幽深漫长的前路,她甚至连一步都走不出去。
可是……
可是……
“户部的徐大人奉陛下密旨,趁此深夜,命禁军架着昏迷不醒的靖王,从北门入宫了,听说,是打算秘密处决。”
林烟站起身,颤抖的手落上冰冷的石壁,想获得些许支撑,咬着牙,往前挪。
尽管她也不知道,就算能抵达乾元殿,又能做些什么。
就像她曾试图抱着传国玉玺躲入密道一样,自以为能帮忙,却将事情彻底搞砸。
万一遇见商容,她要怎么解释。
她能从宫外直通帝王寝殿,就算商容对她有情,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可是,商景昭为什么,就这样相信她了呢?
他不是说,因为生在这世上最肮脏的地方,所以不相信任何人,是他的本能吗。
那又为什么,在她懵懂无知的时候,就这样生死不问地相信她?
所以在宫变的那一刻,在他以为她要逃跑的那一刻,他才会那样怒不可遏,连一句解释都不听,就将她关进天牢吗。
但其实她从没想过逃跑。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早在她看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前,她就已经选了他。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她就想留在他身边了。
患难可共,生死可同。
林烟拼命克制着越来越重的恐惧和窒息,身体的本能快要将理智彻底侵吞,可是路程才到一半,无论前进还是后退,都没有更短的距离。
绝望……
林烟绊了一跤,摔在地道的转角处。
未愈的伤口疼痛起来,可是她无法分清,这到底是刀刃留下的疼痛,还是虫群撕咬的疼痛。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宛若凌迟地蔓延上来了。
林烟浑浑噩噩地抬头。
等……
等等……
她好像……
看见光了……
可是,怎么会有光……
浑身的血液都灼烧起来,林烟在这一刻只剩本能,她踉踉跄跄爬起身,像是失了性命一般,向着光亮处狂奔而去。
那片光是……
是什么……
林烟越走越近,脚步却越来越慢。
地道尽头的门已经开了,灯火洒下来,一片安静。
像是在等待着谁。
像是闯入了谁的世界,久久周旋,直到那个人,永远向她敞开了心门。
金声玉振,璀璨明亮。
一步一步。
林烟走上前。
乾元殿中,玄衣的少年正淡淡看她。
“林烟,”他开口,“你也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