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年岁悠远的桂花酒,醇厚绵长,幽香不绝。

    林烟的酒量尚可,因为从前有许多社交应酬,会喝酒是基本素养,但她忘了这并不是自己的身体,灵魂可以更换,但体质无法继承。

    第一口下去,她感到脑袋嗡地一声。

    “折月,”林烟艰难地开口,“林嫣以前……喝酒吗?”

    “不,娘娘,你从前滴酒不沾。”

    完了。

    这是什么一杯倒的体质!

    商景昭冷眼看着,自己这位滴酒不沾的皇后,在咽下第一口酒以后,眼神迅速变得迷离,然后迟钝地举杯,迟钝地又喝了第二口。

    迟钝地点头,“好喝的。”

    然后,她转头,看他,忽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谢谢!”

    商景昭袖手,满脸冷漠,“愚蠢得没眼看。”

    飞泉小声道:“陛下,您一直在看。”

    “滚。”

    “不许滚!”她第一次驳回了他的话,“过来一起!”

    飞泉看向自家陛下,后者无动于衷,飞泉会意,躬身道:“听凭娘娘吩咐。”

    “你会玩真心话大冒险吗?”

    飞泉摇头,“不会,那是什么?”

    林烟又问折月:“你会吗?”

    折月摇头,“奴婢也不会。”

    林烟遗憾地叹息,几步奔回殿里,看了一圈,动手把湘妃竹帘拆了,端着笔墨回到庭院中,“来,我说你写。”

    折月看着被迅速拆成数片竹签的湘妃竹帘,心情很震撼。

    “娘娘,奴婢不会写字。”

    林烟只好自己握着笔,努力地想,“说、说字怎么写的来着?”

    手中的竹签被接过,林烟转头,一个好看的少年正执着竹签,提腕准备落笔,但是皱着眉,表情很嫌弃,“握笔都不会。”

    “说出身边人的一个优点。”林烟撑着脑袋,命令他,“写。”

    折月和飞泉大气都不敢出,眼睁睁看着皇帝陛下被胡乱命令着,慢条斯理写完一堆莫名其妙的竹签,然后再面无表情地听皇后娘娘解释游戏规则,末了,微微一颔首,表示自己听懂了。

    “石头——剪刀——布——!”

    石头对石头,像是两个人在打架。

    小皇帝收回手,“你输了,喝酒,答题。”

    林烟看着自己的拳头,“我输了吗?”

    “当然。”

    林烟“哦”了一声,抽出一枚竹签,“说出对身边人的第一印象——”她看向折月,“我的身边人是你吗?”

    折月拼命摇头,“不是不是,娘娘,陛下才是你的身边人。”

    林烟看向自己对面的美少年,少年也在看她,神情冰冷,不置一词。

    第一印象……

    林烟信心满满地回答:“暴君!”

    折月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小皇帝呼吸一滞,下意识皱了皱眉。

    几乎与此同时,少女的手已经放在他的心口,轻轻地揉着,“对了,对了,心脏不好是不能喝酒的。”

    忽然,她哭起来。

    “可是谁在乎呢,连你自己都不在乎。”

    商景昭怔了怔。

    “怎么办,很疼的时候也没有人。”少女抓着他的衣襟,像是质问,也像是不解,“为什么要过成这个样子,你——”

    她微微用了力,商景昭抵着枯树,退无可退。

    飞泉想上前阻止,然而这位孤僻的陛下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你要好好活下去,不要熬夜,不要喝酒,不可以每天都对别人笑脸相迎,遇到不喜欢的事情要反抗,但是,但是不能害人。”少女看了看他,像是在回忆他是谁,“商景昭,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她松开手,垂着眼睛,“别像我一样死了。”

    小皇帝的眼里,有带着月色的坠叶,清风徐来,幽幽晦晦。

    半晌,他终于开口,嗓音莫名地添了喑哑,“胡言乱语。”

    林烟怔怔地看他。

    小皇帝抿了抿唇,“继续。”

    林烟点点头,“石头——剪刀——布!”

    小皇帝出了布,动作很漂亮。他慢慢地伸手,向她展开掌心,像一个邀请同行的试探。

    林烟依然握拳,坚定地做石头。

    她困惑地看了看自己,“我又输了?”

    小皇帝将一根竹签递到她手里,林烟茫然地低头看,“如实回答身边人的一个提问。”

    “你是怎么死的,”小皇帝淡淡地命令,“回答。”

    林烟掰着手指,开始数自己的病症,颈椎和腰部的问题是长期伏案造成的,肝损和心律不齐是熬夜造成的,胃病是无规律饮食和外卖造成的,数到最后,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倒下的时候,只觉得很沉重,喘不过气,只记得,天上的云轻飘飘的……”

    飞泉瞪了一眼折月,意思是:皇后在胡说什么?

    折月耸肩,意思是:不知道,随便听听就好。

    原本的游戏完全变质了,皇后娘娘被陛下骗得团团转,猜拳的时候只会出石头,而陛下好整以暇地坐着,一手支颐,一手搭在桌边,只有在猜拳的时候,才懒懒地伸手。

    竹签也从抽取变成了挑选,甚至,陛下压根不在乎上面的内容,只问自己想问的,皇后娘娘一次也没发现,表情无比真诚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

    “叫什么名字?”

    “林烟。”

    “哪个林,哪个烟?”

    “树林的林,如烟的烟。”

    “林烟是谁?”

    “谁也不是,一个打工人。”

    “那么,皇后林嫣又是谁?”

    “不认识的坏人。”

    看着眼前人一脸真挚,商景昭心情很好,唇角动了动,脸上有一个淡淡的笑。

    飞泉怀疑自己花了眼。

    那是什么表情?

    那是、那是一个笑吗?

    陛下原来还会笑?

    他正想确认,陛下像是自己也察觉到了什么,迅速压下唇角,冷冷瞥来一眼,“都下去。”

    飞泉和折月立刻逃离这种诡异的氛围。

    林烟看着折月,伸手想挽留一下,然而,一只冷淡的手已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转向他,像是不允许她的视线里有别的东西。

    小皇帝俯下身,低沉问在她的耳畔:“为什么是坏人?”

    “因为她冤枉你,她想害你。”

    “那你呢?你不想害我?”

    “不想。”林烟摇头,很肯定地表示:“永远都不想。”

    然后,她抬手,嚷道:“我回答完了,下一题!”

    小皇帝淡淡地伸手。

    林烟低头,盯着他的手,修长而沉稳,很好看,应该很适合弹钢琴。

    不过,他为什么总是向她伸手?

    林烟松开了自己的拳头,也向他伸出手。

    商景昭挑了挑眉。

    “我赢了!是不是,我终于赢了!”

    商景昭放下手,表情淡淡的,“嗯,你赢了。”

    林烟大大松了口气,有一种骤然卸力的感觉,她立刻要朝石桌倒下去,小皇帝皱了皱眉,将她整个人捞起来抱在怀里,林烟疼得缩了缩,小声抱怨着:“你碰到我伤口了。”

    小皇帝的手挪了一下位置,“这样呢?”

    林烟点点头,满意地闭上眼睛,“这样好一点。”

    “你——”头顶的声音迟疑了一下,“你没有什么想问的?”

    林烟只好再次睁开眼睛,对哦,她赢了,赢了是可以问问题的。

    小皇帝的下颌不自然地紧绷着,在越来越明亮的月光里,不知道为什么,美得越来越惊心动魄,林烟看得有些入迷,她轻声问:“此时此刻,你在想什么?”

    抱着她迈入殿中,商景昭顿了一下,看向跪在两侧的飞泉和折月,“以后,谁敢让她再沾一滴酒,提头来见。”

    说完,他继续往里走,把怀中的人放在床榻上,她很自觉地踹了鞋,裹着被子滚到里侧,像是很困了,根本没在等他的回答。

    商景昭躺下,烛火俱熄,万籁俱寂。

    “我在想,我好像是疯了。”

    身边人已经睡着了。

    “因为,我忽然想给你一个机会。”

    桂花和酒,余香满室。

    这种悠远的味道,让商景昭想起很多往事。

    埋下桂花酒的第二天,他强行闯出甘露宫,母妃已经饮了毒酒,正一步步从坤元殿的正殿上走下来,见到他,也只是浮出一个缥缈的笑意。

    “母妃——!”

    “小景,我这一生,好像活在一场梦里。”

    阴沉很久的天,终于开始下雨。

    他不明白,他一点也听不明白。

    母妃是最受父皇宠爱的妃子,他是父皇唯一的儿子,虽然父皇死了,但他做了皇帝,以后也能对母妃很好很好。

    母妃跪倒在凤阙阶上,大雨中,血泪齐下。

    “原来,想置我于死地的,却是他,竟是他。”

    母妃是将门出身,当年也曾红衣纵马,惊鸿一面,却一年一年在后宫的阴诡中收敛了锋芒,变得恭顺谦谨、上和下睦,父皇爱重她,给予她一切的荣华和宠幸,同时,母妃的娘家,许家,也因为赫赫的战功而蜚声朝野。

    他出生不久,就被下了剧毒,虽然捡回了命,但此后却落下永久的心疾,本以为是寻常的后宫相残,没想到这一切都是父皇的授意。

    许家功高震主,父皇忌惮他们拥兵自重,觉得留下许家血脉的孩子,是个隐患。

    他没有如父皇所愿,他活了下来。

    一个先天病弱的皇子,本该与皇位无缘,但父皇骤然病重,多年来,偌大后宫,还活着的皇子,也只剩了他一个。

    于是,去母留子。

    奉先帝遗诏,太后命人血洗了许家满门,并将母妃鸩杀,赐自尽。

    “如果……”

    母妃没有说完,大雨无边,天地灰白。

    她闭上眼,再也不会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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