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梅花落的解药,只有柔然王室能做出来。”史归余的言下之意是,以柔然对景国虎视眈眈的态度来看,想得到解药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及时停药的话,可以延缓毒发,只是,停药的过程会很痛苦。”

    “什么意思?”林烟追问,“这种药会成瘾?”

    “梅花落是毒,也是药,”史归余点头,“如果想彻底戒除,十日内,各种症状都会加重,尤其是——”

    “神智。”史归余终于吐出这两个字。

    林烟听懂了,因为小皇帝是一国之君,如果连续十日都处在浑浑噩噩、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是很危险的,无论是太后,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可能会在这段时间里趁虚而入,对付他,或者利用他。

    “要不要试试灯下黑?”林烟提议,“乾元殿既然是众矢之的,那这里呢?”

    小皇帝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她,“你觉得,孤会相信你?”

    “正是因为,大家都觉得,你相信谁也不可能相信我,所以才最合适呀,”林烟被自己天才的想法感动到了,“就说我病得很重,必须要休息十天半个月,然后你——”

    林烟本来想说,然后小皇帝关心则乱,在坤元殿也陪了她十天半个月,但对上小皇帝那张寒气森森的脸,立刻觉得这想法太荒谬了。

    “孤有个更好的办法。”小皇帝捏住她的下巴,面目冷然,“太医院有一种疥虫,若是不小心沾上了,浑身奇痒难耐,痛不欲生,而且,此病极易传染,若是皇后染上了,整个坤元殿都要封宫,连孤也出不去。”

    史归余默默颤抖了一下。

    小皇帝戏谑地睨着林烟,“如何,你可愿一试?”

    林烟谨慎地问:“不会传染给别人吗?确定能够控制住吗?”

    小皇帝怔了一下。

    “如果不传染给别人的话,”林烟咬牙闭眼,“那就来吧,把我关起来就好。”

    “当初下毒的是你,如今解毒的也是你,”小皇帝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几乎是恶狠狠地逼迫她看他,质问道:“林嫣,这次你又想得到什么?”

    林烟好像听过这句话。

    “商景昭,你就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林嫣的所作所为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只能一个个排查拆除,而林烟什么都不想得到,她只想活着,没有后顾之忧地活着。

    小皇帝冷冷地看她,看她的虚情假意,看她的笑里藏刀。

    像是过了很久。

    “好。”他说。

    “孤给你一次机会,杀了孤,或者,”小皇帝的表情淡淡的,却有一种强烈的威胁之意,“孤杀了你。”

    林烟紧张地缩了一下,她看向史归余,“把疥虫拿来吧。”

    “娘娘!”

    林烟看出他的抗拒,更加放软了语气,“拜托了,史御医,我需要你的帮助。”

    史归余像是忍住了某种情绪,垂下眼睛,躬身行礼,“是。”

    “站住。”小皇帝开了口。

    林烟看他。

    “孤骗你的,”小皇帝站起身,“还有别的办法。”

    小皇帝说的办法,是十日后的郊祀。

    郊祀,帝后礼敬天地社稷,皇帝劝农,皇后亲蚕,春季在农耕时代是重要的季节,所以祈祷风调雨顺的典礼也尤其盛大,帝后会在皇城东侧的祈年殿斋戒沐浴整整十日。

    出了宫,太后的势力就会被大大削弱,所谓山高太后远。

    林烟以自己身体尚未痊愈为由,在随行的名单里,加了史归余,但根据小皇帝的说法,如果史归余频繁进出祈年殿,难保不会引人猜疑,所以林烟必须提前跟史归余学会可能出现的症状及应对办法。

    “身体上的病痛和不适,除了忍耐,别无他法。”飞泉停顿了一会儿,“但,失去理智的约束,陛下,您想过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商景昭支颐,淡淡地说:“一时的疯癫,总胜过一世受人摆布。”

    “奴才的意思是……”飞泉小心地询问:“陛下想过,皇后娘娘看见您的另一面后,会有什么反应吗?”

    “反应?”商景昭猛地抬眸,拧起眉,“她还敢嫌弃孤不成?”

    “奴才绝无此意!奴才失言!”

    商景昭将桌案上的茶盏转过半圈,莫名地,有些烦躁。

    殿外,传来内官的禀报声:“陛下,郊祀的礼服与常服已备齐,请陛下过目。”

    飞泉应了一声,“进来。”

    十几个宫女捧着各色服制进殿,飞泉观察着陛下的神色,按照往年的经验,大概就是扫过一眼,然后他就可以让她们退下了。

    然而,陛下扫过一眼后,一反常态地停顿了半晌,“飞泉。”

    “陛下有何吩咐?”

    “你觉得,”陛下的眉皱得紧紧的,像是有什么话没说出口就开始后悔了,“哪一件最好看?”

    “……”

    林烟对郊祀还是很期待的。

    虽然必须和小皇帝同乘一轿,不能光明正大地掀帘往外看,但马车颠簸中,还是可以微微窥见外面的景象,可惜不经过居民区,而是宽敞无人的御道。林烟对古代的世界很好奇,但是她一直待在皇宫里,没见过真正的人间烟火。

    “看够了吗?”

    身侧传来冷冰冰的声音,林烟赶紧坐正身体,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小皇帝从上车开始,就表现得很烦躁,像是有什么心事,看她的眼神更是充满凌厉的审视,仿佛彼此有什么深仇大恨。

    不对,他们之间确实有深仇大恨。

    在小皇帝眼里,他正和一个给他下毒的蛇蝎心肠的女人坐在一起。

    林烟小心翼翼抬眼。

    她忽然发现,今天的小皇帝很好看。

    玄色的衣衫上龙纹飞动,像是长夜里熠耀破空的金羽,帝王之相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墨色的长发用金簪束起,威仪赫赫,华贵清冷。

    衬得他五官有惊心动魄的美丽。

    林烟真心实意地赞美他:“这身衣服很配你。”

    小皇帝摆出一个不屑的脸,移开了目光。

    等到了祈年殿,假装焚香斋戒了一番以后,飞泉便轻轻掩上了祈年殿的大门,折月等人更是被他支走休息,林烟这才意识到,小皇帝选择这里,其实还有一层考量——如果她有什么异心,在偏远的祈年殿,其实很难发挥。

    比如她不能诱骗他写下什么圣旨,或者发布什么诏令,殿外只有一个飞泉,皇后林嫣的那些宫中势力,同样渗透不到这里。

    殿里没什么能消遣的,林烟和小皇帝共处一室,很快就觉得气氛冷到尴尬,想到他前日已经断了梅花落,于是没话找话地问:“你现在有什么不舒服吗?”

    小皇帝正在案前看书,闻言,瞥了眼枯坐着的她,挑眉反问:“你很期待?”

    林烟决定闭嘴。

    总算熬到了睡觉时间,但小皇帝看上去依然没什么异常,林烟洗漱完毕,返回祈年殿的时候,小皇帝已经换了中衣、散了长发,倚在床边等她了。

    林烟心跳有些加速。

    冷静!理智!禁止胡思乱想!

    林烟环顾了一圈,床帐角落处有一枚鎏金香球,她伸手,解下香球,把上面的五彩绳拆下来,问小皇帝:“你介意把手绑在一起睡吗?”

    小皇帝抱臂看她,“理由?”

    “万一我睡得沉,你有什么状况,却无法及时叫醒我,后果不堪设想。”林烟补了一句:“我怕甘露殿那晚的事情再发生。”

    这句话却激怒了小皇帝。

    “你盼着那晚的事重演,”他将她抵在床角,胸口起伏了一下,“你救孤,是为了成全你的名声,好一个深情重义,贤惠端方的皇后!”

    “我没有,”林烟想把他的手拿开,“我发誓,我什么都没说。”

    “孤已经被你骗了一次又一次,你还想——”

    话没说完,小皇帝的身体突然软倒,林烟一边唤飞泉,一边扶住他,小皇帝攥住床沿,不可遏制地开始吐血,他的头深深垂着,方才的气势统统无影无踪,林烟分出一只手,拢着他散乱的长发,飞泉皱眉将巾帕放回水盆中,清澈的水面立刻被染成暗红色。

    林烟轻声问:“好点了吗?”

    小皇帝看着她,目光凶狠,是一种天生防备的姿态,但整个人又有点迷离和恍惚,他用一种强弩之末的语气指责她:“骗子。”

    林烟试着握住他的手,“商景昭,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她在他的掌心写下一个“烟”字,“是林烟,不是林嫣。”

    “林烟,从来没有骗过你。”

    她背的黑锅,没准连起来可绕地球一圈,林烟知道是徒劳,但她太委屈了,总忍不住一遍遍解释。

    “那就说说看,林烟的故事。”小皇帝反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怀里,“圆一个精妙的谎言,直到孤相信为止。”

    林烟谈条件:“那就当是睡前故事,听完就休息睡觉,好不好?”

    小皇帝不置可否。

    林烟当他同意了,于是,一边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一边不忘用五彩绳将两人的手绑在一起。

    “林烟出生在另一个世界,一个与景国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女子的人生目标不是嫁人,而是可以和男人一样,上学读书,工作赚钱,自己养活自己。”

    “所以,林烟在很小的时候,就希望自己能快快长大,长大了,就可以赚钱,就不用再看继母的脸色生活,就不用受人摆布,任人欺负。”

    “可是,等到长大以后,她才发现,一切不是她想象得那么简单……”

    小皇帝居然认真在听,偶尔还会提问,比如为什么女人可以工作,以及如果让女人工作,家庭又该以何种方式维系等等。

    林烟努力用自己的知识给他解释这种历史的必然,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

    “……于是,她就这样被第一家公司开除了……都说她是个好人,但好人又不能当饭吃……”

    身畔的嘟囔声越来越小,商景昭感到肩上一沉,讲故事的人自己先睡着了。

    她到底在说什么,说得那样确有其事,那样身临其境。

    从仪天殿那件事之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不记得自己是谁,倒是能说出一段毫无破绽的“林烟”的故事。

    难道,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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