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直到确定没人跟着，沉香才回到了自己藏身的地方，将我丢在了角落里。而杨戬因为要拖住魔家兄弟，大概一时半会儿还找不过来。

    这是一个相当破败的房间，属于一艘废弃许久的大型船只。窗户漏风，地板发黑，头顶到处布满灰扑扑的蜘蛛网。只有一小部分被打扫了出来，带着沉香居住的痕迹。

    我注意到靠近窗户的墙上钉着很多图纸，上面用碳棒画着宝莲灯的各个部件。那花瓣状的灯罩旁有一个箭头，指向一座歪歪扭扭的灯塔。——我怎么看怎么眼熟，却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见过。总之，那座灯塔一定就是沉香的下一个目标。

    我把视线从图纸上移开，开始打量窗户下面那张破败的木桌。桌子上面可怜兮兮地点着半只流着泪的蜡烛。蜡烛旁是一个荷叶包，里面是些长了毛的饼子。

    沉香将我放下之后就走向了那张桌子，把怀里的通缉令拿出来放在桌面上抚平，随后才坐下来，拿起了那块饼。

    他看了看上面的霉点，“啧”了一声，抬手把坏的部分掰掉，这才将那干巴巴的东西往嘴里送，吃得狼吞虎咽，也不知道他到底饿了多久。吃着吃着，他突然噎了一下，就跑向了角落里的木盆，里面是接来的雨水。他舀出来一些经过沉淀显得十分清澈的，直接仰头喝了几口。

    我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却因为被施了法术无法出声。

    自从多年前我见到沉香之后就不愿意他一直饿肚子，可又没办法永远待在身边照顾他。一来二去，我想了个办法，就在金霞洞某处人迹罕至的山坡上挖了个洞，帮他搞出了一片新天地。里面存有我给他买的衣服，还有可以保存餐食糕点的小冰窟。

    虽然同是山洞，但只要沉香能偷偷溜进来，他就不用再担心饿肚子了。因而这么多年来，沉香长得很快，脸也有了些肉，看起来健康多了。

    可眼下他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怪不得他这些天瘦得这么厉害。

    我费尽心思关照的少年，现在正躲在着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破船舱里，吹着冷风，吃着扒开霉点的干饼，睡着堆起来的干草，喝着沉淀的雨水。我看着他仍旧盯着我的悬赏令。那明明是一张脆弱的帛纸，却被他保存得连个角都没破。

    我要是不哭那我真得去竞争一下天帝的位置，说不定我就赢了。

    沉香吃到一半发现我在看他，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终于开了口，语气有点儿不耐烦。

    “啧，你哭什么？！我又不会杀了你！”

    我现在心里正难过呢，完全没有注意他说了什么。只知道他终于说话了，而且是在跟我说话。我就哭得更凶了，不一会儿地板上就全是我的眼泪。

    沉香的表情有些复杂，见我一直盯着他手里的饼子，就走上前，问我是不是饿了，说罢就把它递到了我嘴边。

    我不肯吃，他就冷笑了一声：“杨戬没认出你来，这也不能怪我。也是，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我那舅舅肯定对你很好，这辈子都不可能吃过这种东西。——那你就饿着吧。”

    我继续掉眼泪。

    沉香莫名其妙，不过他还是给我留了一小块饼子，还给旁边放了一瓢水。

    “……你一直跟在杨戬身边，可曾见过这个女人？”没过多久，沉香似乎想到了什么，把我的悬赏令又拿了起来，在我面前晃了晃，“用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

    我抬头看着自己那会动的水墨画像，点点头。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如果是七日前或者更早就摇摇头，七日内就点点头。”

    我飞快地点了点头。

    沉香瞪大了眼睛，看起来很激动，手都有些抖：“果真？！你是在哪儿看到她的？她现在怎么样？”

    这我可没办法用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了。显然沉香也明白这一点，于是抬手拆掉了我脖子上的铜环，找来绳子把变回小道童的我结结实实地捆住了，这才解开了我身上的法术。

    “我就是幽鸾！”

    沉香看了我一眼，表情突然冷了下来。

    禁锢之术再次回到了我身上，我又成了哑巴，阿巴阿巴都发不出来的那种。

    ……

    为什么不信？！为什么不听我把话说完？！

    我气得以头抢地，撞得咣咣直响，同时开始尝试像以前那样运转灵力冲破法术。——虽说我现在就是个废仙，但万一成功了呢，对吧？

    然而理想很美好，现实让人恼。我那断掉的灵脉根本不争气，完全连不成通路，灵气嗖嗖地往外跑，却又得不到疏通，只会淤塞在身体里，疼得我眼泪稀里哗啦地流。

    沉香懒得管我，把我提起来扔到了一堆干草上，转身坐回桌边继续啃他的饼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半盏茶的时间，我还没彻底缓过劲来，就听到房梁处突然传来了细微的响动。

    沉香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抓摸滚打久了，警惕性很强。他立即跳起来，抬手将三块碎木甩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同时拔出了腰间的匕首，防御的姿势瞬间成型。

    杨戬吹了声口哨，拍了拍身前那钉着三块尖木的板子，带着它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这防身办法不错，就是下手狠了点儿。”

    随后他看向我，皱起了眉头，放下那块木板向我走来。

    不过沉香显然不满意杨戬在他的“地盘”上肆意妄为，一个箭步冲过来扣住了我的肩膀，冰冷的刀刃就横在我的喉咙处。

    救命，被沉香当成人质威胁杨戬是什么迷惑的场面！！！

    沉香你这个臭小子可得把刀拿稳了，别一激动一上火，手抖上那么一两下，我就又得开始喷血。你舅才把我救回来没几天，要是再来一次他都扛不住。

    杨戬的眼神一变，收回了自己的腿。

    “沉香，把刀放下，小心伤了她。”

    “谈条件的时候要带着诚意，怎么，你没做过交易？”

    香啊，你要是知道当年打仗时跟你舅谈交易的人都是什么下场你就不会这么说话了。

    不过想来也没什么，谁让你是沉香呢？

    这件事站在杨戬的角度来看估计挺无奈的。他外甥把刀架在他姨娘的脖子上要和他谈条件，他不可能不管，又不能揍外甥，怕伤了外甥又伤了姨娘。

    杨戬叹了一口气：“你手上抓的人，是幽鸾。”

    “啧，你逗小孩儿呢？早些时候我在赌场都看到了，这家伙一口一个师父叫得可欢了。怎么，想骗我？”

    “我证明给你看？”

    “再向前一步我就把你徒弟杀了！我没那么傻！”

    “……那你想要什么？”

    “离我远点。”沉香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想看到你。”

    我看着杨戬的表情就知道这家伙脑子里绝对有无数骗小孩儿的办法。

    他说：“行，要不要我立个字据什么的？”

    等等，难道你要提刀在这废船上刻下“我，杨戬，从此离我外甥十万八千里”吗？除了能拿来看之外这有什么意义吗？

    沉香无语。

    但无语得不久。

    因为杨戬就趁着沉香分心的这短短数秒，打飞了他的匕首，卸了他的力道。

    显圣真君就简简单单地跺了两下脚，唯一的出口就被他的灵气给封起来了。

    只是一瞬，那些绑着我手臂的绳子就断成了好几节。杨戬把我抱起来，将我方才没注意过的包袱放在了旁边。

    “脉搏为什么这么乱？乱用灵气了？”

    我指了指嘴巴。

    杨戬了然，抬手在我脖子上摸了一下，我就能开口说话了。

    “把我变回来！”按理来说我应该先回答他的问题，但我还是觉得当下最要紧的是把我变回幽鸾，不然顶着这幅小道童模样，沉香能信就有鬼了。

    杨戬点点头：“我带衣服过来了，你先换吧。”

    话音刚落他就起身把我和那个不起眼的包裹一起放到了一个高大的挡板后面。

    我听到挡板外面沉默了许久，随后杨戬开口了——

    “你要去找宝莲灯的灯罩？”

    “关你什么事？！”

    “我是你舅舅。”

    “你还知道你是我舅舅？！”

    “……当初没好好照顾你，是我的错。”

    又是一片诡异的沉默。

    “那时你刚出生，才……才这么大一点儿。我受了重伤，也没有信心照顾好你。我想，与其让你从小跟着我过那种漂泊不定的生活，不如让你待在金霞洞，安安稳稳地长大。我以为师父会亲自教导你，没想到他会把你交给了二师弟……我不知道你过得不好，直到幽鸾找到我。”

    “过得不好？如此轻描淡写，不愧是你，我的好舅舅。——金霞洞，这仙界里都传那是个好地方，却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些人一个个道貌岸然，实则全都是混账！我过得不好？也是，我的师父，我的同门，不过就是什么都不给我教，让我饿饿肚子，每天打我一顿，受了伤也不给我治，说我是个有人生没人养的孽种！！！”

    “……”

    杨戬没有再说话。

    我尽可能快地换好衣服，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我那外甥跟个犯了错的小孩儿一样低着头，眼神里充满了歉意。而我那外孙正眨也不眨地看着我外甥，气得像是要吃人。

    沉香听到了脚步声，因而视线转移到了我身上。他先是愣了一下，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脸，表情从惊讶变成了惊喜，脚下一动，似乎是想向我走来。

    “鸾——”后面的字还没说出来，沉香就闭上了嘴，眉梢微动，表情紧绷。看得出来，在他复杂的情绪里还包裹着一丝尴尬和恼火。

    他在恼火自己居然被骗了，真的以为我是杨戬的徒弟，还把我绑来变成兔子，然后当着我的面满方壶地找我。

    挺尴尬的吧？我以前当着木二郎的面骂杨戬的事情现在想想也挺尴尬的。

    “我说了，她是幽鸾。——悬赏令还在，她变成小道童，更方便行动。”杨戬看了看我，嘴角微微上扬，随后又望向他那表情变化堪比蓬莱行船灯的外甥。

    沉香看着我，眼神又蒙上了些许戒备的意味。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我知道沉香这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我不想再刺激他。所以只能暂时保持这个距离，告诉他我是真的幽鸾。本来我可以早点儿告诉他的，可他的法术让我开不了口，种种巧合之下才导致了现在的诡异局面。

    “沉香，我不会害你的。”

    “如果你是她，那你已经害过了，不用这么假惺惺的。”

    “……”

    想来真是有些滑稽，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在向他的两个长辈问罪，而且两个长辈还都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不知道应该如何才能让他放下戒备，不知道如何才能补偿他。

    我看了看杨戬，然后告诉沉香，我没有伤他，伤他的是我另外一部分魂魄，因而带着我的气息，和我有着一样的元神，也知道我和他相处的所有事情。

    “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为了重新赢得我的信任，才在这里装好人？——我不会让任何人骗走我母亲的宝莲灯！！！你死了这条心吧！！！你心里只有我这个舅舅，所以即便知道我母亲被他压在华山下也不肯出手救她！我母亲做错了什么？她不过就是嫁给了凡人，又生下了我……为什么要如此惩罚她？！她明明还有其他亲人，为什么只有我想把她救出来？！”

    沉香可能是真的太痛苦了，忍不住了，我看到他的眼眶变得通红，嘴角不住地抽，像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却并不怎么成功。

    “你告诉我……鸾姐姐，我应该怎么相信你？”沉香的嗓子彻底哑了，刀尖都在抖。

    “……就冲你还肯唤她一声‘鸾姐姐’，沉香，你没有恨过她，对吗？”半晌，杨戬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