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沉香的耳朵动了动，这才想起杨戬还在旁边，且不知何时已经站得离他很近了，似乎是要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这个普普通通的动作让沉香愣了一瞬，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狼崽一般，开始本能地攻击人。杨戬只是后退一步，抬了两下手就把沉香整个人抓住了。后者不能移动半分，正在那儿恼羞成怒地大喊。

    “放开我！！！”

    杨戬低着头，攥着沉香的手指渐渐收紧。

    我不担心杨戬会伤到沉香，倒是害怕沉香这些天一直没好好吃饭，睡眠不足，精神紧绷，又经历了多次情绪大起大落，会直接被他舅舅气昏过去。

    结果下一秒这个废船舱的天花板就被开了个洞。一束亮光自天上照了下来，四周都是魔礼海那洪亮的声音。

    “干得好，杨戬！这回他可跑不掉了，还连带着找到了幽鸾，不愧是你，哈哈哈哈哈！”

    杨戬皱起了眉，只是一瞬间他就想好了办法，给了我一个眼神，让我先跟着沉香离开，他要和魔家兄弟动手了。

    正巧此时沉香开始疯狂挣扎，杨戬就当是抓不住了，手一松就放开了自己的外甥。

    如果是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我自然是得帮杨戬揍魔家兄弟。可我现在灵脉尽断，待在这里反倒碍手碍脚，不如去追沉香。

    我相信杨戬，于是我没有犹豫，转身就跟着沉香的脚步钻出了废船。

    那天上的魔礼海看到了这一切，他又不是傻子，知道杨戬是在袒护我们，气得要命。一边高喊“杨戬原来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叛变了”一边射出了好几枚炮弹，直直打向这座废船坞。

    想来魔家兄弟船上的炮弹不会是什么等闲之物，那一声声爆炸震得我耳膜发疼，脚下不稳。在这片本就不熟悉的废船坞里，我很快就跟丢了沉香。为了尽可能快地远离爆炸范围，我条件反射地想要调动灵气快点儿跑，结果却坏了事，那些淤塞在身体里的金色流光又开始折磨我，几步迈出去甚至腿都收不回来了，直接在船与船之间栽了个大跟头。

    我从高处摔下去撞到了脑袋，整个人有些发懵，视线模糊，耳朵里也只剩下了嗡鸣声。

    真是废物啊。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却也不愿意耽误时间，跳起来扒住木板想翻上去，结果只堪堪扒住了边缘，眼看着就要重新栽回黑暗里，却被人抓住了胳膊，下一秒就被拽了上去。

    我的世界还在眩晕，所以只能认个大概，知道抓着我的是沉香。他想扶我站起来，我却没办法好好配合，于是他只能弯下腰把我背了起来，拐了个弯儿，开始在这片如同迷宫一样的废船坞里熟练地穿梭，很快就远离了杨戬和魔家兄弟打斗的地方。

    鼻尖处萦绕的刺鼻火药味逐渐变成了淡淡的仙草香。我想到他不久前那声“鸾姐姐”，又想到他明明已经蹿出去好远了，却又摸回来找我，心里终于有了些甜味。

    我的头很疼，视线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于是我就这么死皮赖脸地由沉香背着，感觉到他由疾跑变成慢跑，最后开始在树林中慢慢地往前走。

    很快，他就在溪流附近停住了脚步，作势要把我放下来。

    他的动作幅度有些大，速度有些快，我没掌握好平衡，脚往地上一落膝盖就开始不住地打弯，直接滚到了草甸上。等我扶着脑袋爬起来的时候，却发现沉香已经站在了远处倒下来的树干上，回头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等等！沉香！——别走！”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儿来的力气，瞬间跳了起来，追着沉香的方向跑了过去。可不管我如何努力，他的轮廓还是在视野里越变越小，最终失去了踪影。

    我喘着粗气在林子里跪下，想找到沉香经过的痕迹，可脑袋越来越疼，眼前盘根错节的景象都生出了重影，三条树根硬生生被我看成了六条，我起身的时候想找个东西扶一把，手都伸出去了却扶了个寂寞，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

    意识似乎是模糊了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具体有多久，直到头顶处传来树枝折断的动静，我才终于抬头看了一眼。

    最开始我的脑子还有点儿懵，待那怪物都挂到我面前了，我才意识到这是敌人。

    这怪物长着一副人脸，但脖子之下却是布满鳞片的蛇身，就好像有人同时砍下了人首和蛇头，然后将人首和蛇身接起来了一样，我看了一眼便觉得心惊，想起身却只能堪堪往后挪个半尺，脑袋似乎有千斤重，压着我爬不起来。

    但我并不想这么憋屈地被吃，所以当这怪物第一次弓起蛇身发动攻击的时候，我还是翻了个身躲过了。

    不过躲得了一次，躲不了第二次。那蛇身跟穿了战甲一样，我身上没武器，被缠住的时候根本毫无办法，我的指甲都抠出血了也没让这怪物有什么反应。

    骨头在咯吱直响，血液流动的声音轰隆隆地震着耳膜。随后一道青光闪过，缠着我的蛇身突然僵了一下，瞬间松了力道。但我也没力气从这蛇身里爬出来了，只能看着沉香跳上缠了好几圈的蛇身，像拔萝卜一样把我从里面拔了出来。

    “你在干什么？！你不是很厉害吗？！”沉香晃了晃我的肩膀，大声冲我吼道。

    他晃这几下让我实在难受，只能伸手过去抵着他的肩膀。

    “我的灵脉断了。”

    “你说什么？”

    “灵脉，断了。”

    沉香愣了一下，随后抓住我的手想验证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反握住他的手腕，让他先听我说话。

    “……我知道你生气，也不怪你发脾气。但是——”

    我脑袋一晕，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鸾姐姐！”沉香立即架住我，声音里带着些慌乱的情绪：“你还伤到哪儿了？！”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可我又担心沉香会丢下我自己跑了，就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腕不让他有过多的动作，最后眼睛一闭，断片了。

    86.

    说来我从长眠中苏醒之后就没生过病，可以说目前是这个神奇的仙生中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外面热得滚烫，里面冷得哆嗦。

    脑袋好像被硬生生地砍成了两半，一半是毫无意义的梦境，另一半是远处规律的虫鸣。有一个人一直在照顾我，每过一会儿就帮我擦擦脸，然后将凉飕飕的湿布搭在我的额头上。

    他扶我起来给我喂水时，我还能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仙草香味。

    沉香的香其实是仙草的香。

    我似乎开口唤了他一句，我自己也不太确定。梦境越模糊，旁边的人就越清晰。反过来，梦境越清晰，我对周围的感知就越弱。就好像踏上了一艘摇摇晃晃的小船，不断地被浪抛上抛下。

    我知道沉香把我带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知道他试图帮我愈合那些断掉的灵脉，也知道他说了好几声对不起，知道他整夜待在我身边。

    最后，感谢沉香寸步不离的照顾，我终于是摆脱了那半梦半醒的状态，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一根胡萝卜，一时间有点儿懵。

    ……

    上次我给昏迷的沉香手里塞了根擀面杖，他就还我个胡萝卜是吧。

    我看了看窗外的太阳，随后察觉到周围有股酒气，越来越浓。

    “……好久不见，申公豹。”

    男人这回倒是没拿酒葫芦，身后还跟着那只我曾在方壶见过的白虎。

    “这么冷静？我还以为你见我第一面就会冲上来打我。”

    我不是没想过这么做。只是我现在仍旧头疼得厉害，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况且，在方壶我也看得很清楚。他为了沉香寻来仙丹，又劝解对方不要冲破我的封印，可知申公豹其实不坏，起码对沉香不坏。揍他的事情，再等等吧，反正我不急。

    申公豹笑了笑，在香炉旁盘腿坐下，盯着我看了片刻，突然给我讲起了他和沉香的故事。

    原来早在四年前，沉香就偷偷躲进金霞洞运送仙酒的船只溜下山过，一直跑到了方壶。那时他还以为自己自由了，本想来找我，想和我回终南山去。不过他却没有寻对路，误闯了方壶废船坞，还碰到了几个妖怪。

    他那时刚开始和我学打架，虽然看起来挺凶，但却不是那些妖怪的对手。申公豹碰巧路过，顺手救了他，之后便认识了。

    “我助沉香劈山，无非就是想向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复仇。什么破神榜，什么分水将军。他们将我塞进东海海眼整整五百年。——五百年啊，猴儿都有师父救，可我的师父呢？”申公豹不知道从哪儿取来了一把蒲扇，攥着它摇啊摇的，随后看向窗外：“我这性子，天生就不愿意被那些条条框框束缚，所以向来受尽冷眼，不被师门重视。我讨厌那些把自己视作规则意欲遮天的人，讨厌那些明明自己就很肮脏却还以白衣作势指责他人的人。你说，万物既已分阴阳，那些人为什么就不肯承认，自己的内心深处，也有那么一半是黑色的？”

    我不知应该如何回答。不过申公豹本人似乎也不指望从我口中听到什么评价。

    “说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宗门里我也就欣赏两个人。一个是曾经劈开桃山的小杨戬；还有一个就是沉香。他的努力和狠心，像我年轻时候，甚至更甚。啧啧啧，小沉香啊，当年，区区十岁，就敢让我把他丢进万妖塔里。他是我的衣钵传人，我把我这辈子最得意的功夫都教给他了。”申公豹收回视线，又看向了我，半晌，又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一枚假引路石吗？”

    “……不知道。”

    申公豹笑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了一枚圆圆的青铜镜。

    “有人让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等你见过她之后，估计就明白了。”

    “谁？”

    “巫山神女，婉罗。”

    这枚圆镜是被施了法术的。在握住它的那一刻，我就掉进了幻境。

    在这个挂着纱帐薰着梨香的房间里，那个我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漂亮女子，婉罗，就坐在古琴前面带微笑地看着我。她生得很漂亮，眉眼线条柔和，却隐隐透露着坚决与果敢。

    她望着我，半晌之后才开口说话。

    “其实我一早就想寻你。”

    “你想找我做什么？”

    “告诉你一些真相，想听听你的答案。”

    又来了，一口气把话说清楚有那么难吗？！

    大概是见我有点儿不耐烦，婉罗又笑了笑，为了照顾我的情绪，就没再说那些意味不明的话。

    “你可知玄鸟是何物？”

    说实在的，我虽然在师父座下修炼，却从未真正见过玄鸟。只是听说，它们是万火之源，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一旦飞起，便会引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你说的对，但又不对。”婉罗站起身，轻轻拨弄着旁边的珠帘，告诉我玄鸟确实是万火之源。只是这个所谓的“火”并不仅仅指那些会点燃草木、发出光亮的火焰，同样，它也代表着生命之火。

    在这三界中，共有九只玄鸟，也永远只有九只。当其中最老的那只玄鸟快要活到三千岁时，它便会返回它们诞生的地方，产下一枚卵。随后它便会以幼鸟的模样重回三界，回归鸟群。

    每当九只玄鸟一起飞落人间，就预示着一个时代即将兴盛，而当玄鸟们在一个地方聚集起来，离开人间去往天际，就意味着一个时代即将开始走向衰亡。

    然后婉罗又问我，“你知道我姐姐瑶姬，当年为什么要为你取名‘幽鸾’吗？”

    我沉默。是因为我真的不记得了。

    婉罗说，当年，我初见瑶姬的那座山，名叫幽都山，而瑶姬本人也并非碰巧路过那座缥缈的神山，而是带着命令，去斩杀那座山上唯一一个人形生物，也就是我。

    幽都山，就是玄鸟的故乡。

    “幽”，是指幽都山。

    “鸾”，是指玄鸟。

    “姐姐在前往桃山之前将她的部分记忆交给了我。你若是感兴趣，就来找我吧。——沉香知道我在哪里。只不过，这件事情最好先别告诉别人，包括沉香和杨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