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108.

    我是修道的弟子，虽然我师门没那么多的规矩，但我也不曾像方壶仙岛上的仙女姐姐们一样对镜上妆仔细打扮自己。一是从来没人教过我，二是我懒，三是想不起来。

    而此刻我正坐在铜镜前，闭着眼睛任由身边的人轻轻地描摹着我的眉毛。

    她的袖口处有一股非常淡的梨香，清甜不腻，闻起来非常舒心。当她放下石黛打开胭脂的时候我难耐地挪了挪位置，就像不甘心被人长时间圈在一处的狗子。

    “我说婵儿，我这妆是非化不可吗？”

    杨婵闻言笑了笑：“辫子还没梳，你怎么就急了？”

    主要是时间太久了，我屁股都坐疼了，恨不得现在直接一个翻身躺在床上不出门了。

    杨婵说，今天是十五，又逢甲子，人间的元宵灯会要比往年热闹得多。她要拉着我去看，还专门给我买了一套衣裙，一大早就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洗漱之后就一直坐在这里，上了妆之后又开始编辫子，还不能乱动。

    “成了。”

    我一听这句话瞬间就从凳子上站起来开始锤腰，一边锤还一边诶呦诶呦地喊。

    “姨娘老了，不中用了。”

    杨婵被我的话逗乐了，噗嗤笑了一声，随后摸了摸我的脑袋：“姨娘是神仙，神仙怎么会老。——你和千年前没什么两样。”

    “但你们都变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我比划了一下，随后开始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我还没抱够，你就变成大姑娘了。”

    杨婵追着我的话点点头：“嗯，沉香都成年了。”

    等等，沉香……已经成年了？他不是才十二岁吗？

    “好了，你有人等着你呢。我得快点儿放你出去，不然一会儿某人又要开始吹他的口琴了。”

    杨婵把一件斗篷塞进我怀里，随后打开门把我推了出去，说她要换衣服，让我先去看看那两个人准备得怎么样了。

    谁？

    杨戬和沉香。

    哦，对，我们今天要一起去人间过元宵节。

    我顿了顿，心里有些疑惑。——我总觉得现在不应该去干这种事情，明明情况很紧急……

    什么情况很紧急？

    我站在走廊下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这种心虚又不安的感觉我应该很久都没有过了。

    烦死了，不想了。

    我转身开始往院子里走，结果刚拐了个弯就迎面和杨戬撞上了。 ——我走得急，自然是有脚步声的。他肯定听见了，却还是使了个坏，看着我被他撞了一个趔趄，然后就顺理成章地伸手稳住了我的腰。

    ……

    然后我就把他揍了一顿。

    “撞我是吧，揩油是吧？今天的花销你全包了，要是敢有意见我改天就向师父要了点兵笔往你脸上画鹌鹑！我告诉你那是洗不掉的！！很可怕的！！！”

    杨戬对于我的威胁没什么反应，倒是托着下巴静静地打量着我，一双眸子亮亮的，随后勾了勾唇：“真好看。”

    “嗨呀，我就说嘛，本来我的长相也不差对不对？然后再加上婵儿妙手回春，啊呸，画龙点睛，我等会儿就去灯会上招蜂引蝶沾花惹草——”

    杨戬依旧在笑，手伸过来抬起了我的下巴，似是在打量唇脂的颜色，随后眼睛一闭凑过来打算给自己也抹一点儿。

    他的气息很热，落在脸上痒痒的。

    这神仙的唇脂粘在男神的嘴上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啊呸，我在想什么东西。

    我伸手推开杨戬，低着头往前走。他笑着跟在我身后。最后终于在家门口看到了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沉香。

    这小子看到我之后瞬间瞪大了眼睛，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成了粉色，然后不待我嘲笑他，他就突然冲着我大吼：“嘴怎么涂得这么红，像吃了人的妖怪一样！”

    我：“你娘给选的颜色。”

    沉香：“其实红红的也很好看。——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在夸颜色。”

    看看，光速变脸，且词不达意、口是心非。这小子都成年了为什么还能这么别扭。

    我冲上去殴打沉香，直到杨婵出来了，我们才坐了船去往人间。

    集市上人很多。河边的草地就更不用说了，全都是早早就去占了位置的人们，桥上也没什么下脚的地方，热闹得要命。

    我和杨婵挤在人群中买了些精致的小玩意，又拉着杨戬和沉香去吃一种闻起来香飘四溢的桂花酒酿团子。期间杨戬还消失了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给沉香买了一盏非常大的莲花灯笼。

    “这个有什么用？”沉香提着灯笼摸不着头脑。

    杨婵将手搭在自己儿子的肩膀上，向他解释人间有这个习俗，过元宵的时候，舅舅要给自己外甥买灯笼，寓意“照旧”，祈愿年年如今日，岁岁有今朝。

    沉香愣了愣，随后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舅舅自己拿着不也一样是‘照舅’吗？”

    可话虽这么说，但沉香却没松手。

    我和杨婵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的脸上捕捉到了笑意。

    “那说好了，明年我们还要来。——谁赞成谁反对？”

    那自然是没人反对。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路过糖人摊子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买了个大的。他们三个都不吃，所以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我护着糖人到处乱窜。

    离得远远的，我还能听到杨戬的声音。

    “幽鸾！别乱跑，当心丢了！”

    我一个神仙就算丢了也能自己回去杨二郎你别瞎操心了行吗？况且我这旁边还有沉香跟着。

    我们两个站在人群最前面听说书人讲二郎斩蛟的故事，正入迷呢，结果那说书人突然抬起头看向了我，随后问了一个问题。

    “玄鸟的灵核，你不去做你该做的事情，为何沉溺于此？”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我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周围的人开始一个接一个消失，我去抓沉香，却看到他的身影也一并隐在了阴影里。

    我看向那位苍老的说书人，却发现他突然化作了一把弯月状的匕首。静静地悬在我面前。

    周围热闹的声音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呼啸的风声。

    我睁开了眼睛。

    原来这些都是假的。

    什么年年如今日，岁岁有今朝。

    全都是假的。

    109.

    杨戬飞舞的衣摆在一瞬间又平静了下来。

    周围暖暖的，有一层淡金色的薄膜罩着我们，将所有的攻击都暂时抵挡在外。

    魔家兄弟居然把宝莲灯也一起扔进来了，人还怪好的。——可想一想也就明白了，反正宝莲灯除了杨婵直系血脉之外没人能用，留在外面倒也怕生异端，不如一起扔进来让太极图把它化成灰算了。

    “鸾姐姐！——你怎么样？”

    沉香举着灯，没办法乱动。他瞟到杨戬抱着我一头扎了进来，急得马上开口就问。

    我摇了摇头，意识的大半仍旧沉浸在刚才梦到的元宵灯会里。

    “……怎么不再睡一会儿？”杨戬托着我的后颈，皱着眉头低声问道。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带着些许自责和无奈的感觉。

    我突然明白了。那不是梦，是杨戬通过法术造出来的幻境。他想把我困在里面，让我一直做那个美梦，然后等它破碎之后，我才会真正醒过来。——我不愿去想若是没有引魂刃在我身上，等我顺着他杨二郎的意思一觉睡起来会怎么样。到那个时候可能他都没了。

    我想揍他，骂他，手都抬起来了，话已经在嘴边了，我却终究选择了沉默。

    我摸了摸他的脸，求他终止法术。

    他摇了摇头，异常坚决。

    我没办法怨他。我若是骂他，那说出来的每个字其实都在骂曾经的自己。况且，我现在几乎站不起来，更别提用武力让他就范了。

    “你还好吗？”杨戬低下头，托起我的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的。——不是被我发现意图后的心虚，而是真的因为我现在一捏就碎。

    太极图仍旧在侵蚀我的身体。透过杨戬的眼睛，我能看到无数细小的光点从我身上飞起。可反观另外三人，杨戬、沉香和婉罗，他们身上都不曾像我这样夸张。

    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是肉身，而我却不一样。又或许是因为他们的魂魄完整，我就是个碎片。

    不是杨戬的法术没用，而是如果没有他的法术一直支撑着我，那我早就成灰了。

    沉香急了，他看向杨戬：“舅舅！我们怎么办？”

    这太极图是至上之宝，若非持有者有心放过，里面的人肯定会死。

    但我有个主意。——我想到了山崖下的玄鸟。

    它们是从混沌中诞生的生命，拥有最原始纯粹的力量，可以平衡世间阴阳。而太极图恰巧就是将一切化为混沌的法宝，流动的法力左不过就是那两仪，玄鸟之力完全可以暂时划破它，把里面的人带出去。

    如果我变回灵核，变成玄鸟的尾羽，在意识消弭之前，是不是就能救了这三人，还他们自由？

    现在我的三魂七魄都在莲花峰。聚魂绳快断了，引魂刃还在我手上突突直跳。甚至这太极图漂浮的地方都离崖底不远。我要是此时动手，也能一并终止杨戬那不要命的法术。

    我猛地抬眼，视线正好和杨戬的撞在了一起。

    他是懂我的，但就算他猜到我在想什么，也不觉得我能做到。毕竟剥离他身上的碎魂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然他一早就还给我了，还能让我有机会叫他木二郎？

    可杨戬唯一不确定的是我可能对他有所隐瞒。而我也确实没把引魂刃的事情告诉他。

    我看向婉罗，她不着痕迹地向我点了点头。

    好，起码有一个人是支持我的。

    我抬手抽掉了沉香送给我的神木发簪将它放在一边，然后撑起身子把脸靠在了杨戬的锁骨处，想着这样方便动手。

    我这外甥肯定不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倒是十分顺从，甚至还低声表示我若是实在困倦，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也无妨。

    不了，我要做我该做的事情。

    我不想世间重归混沌，不想看到沉香祭灯，杨戬化作天柱。

    虽然我一直表现的无所谓，但我肯定是爱着三界的。

    蓬莱的阡陌交通，方壶的飘香酒巷，飘在天上的船，美丽的终南山。还有我爱的人。

    三界真好。

    能来走这一趟，我很高兴。

    一个冰凉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了我的手掌中，很轻，但尖锐。

    我抬起头，将手里的引魂刃捅进了杨戬的胸口，直至没到刀柄。

    这把刀不伤□□，所以没有血，也不会留下伤口。但我那些碎魂已经在杨戬身上待了上千年了，一朝剥离，肯定会给他带来极强的痛楚。

    如果杨戬现在能动，他肯定会夺走我手里的东西。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他猜到这把匕首是用来干什么的。他在埋怨我对他有所隐瞒，表示我对他太过残忍。

    他说不出来话，但却在用他的全身来喊我，让我住手。

    哦，算上千年前，两次了。我大概只是一个管救不管活的家伙。——只在乎他是否逃过一劫，却不顾及他在这之后是否活得痛苦。

    也许在杨戬看来，我当真可恶。

    可如果有的选，谁会去当那个恶人？

    我想起了杨婵。也许她曾经也有过同样的念头。——这三界可以没有我们，但是不能没有二郎真君。

    我手指颤抖着解开了杨戬的额巾，捧着他的脸去吻那只天眼。我放心不下他的伤，担心情绪失控会反噬天眼，重伤他。可我却没办法再做更多了。只能寄希望于杨戬自己、他周围的人、和那终究会磨平一切的时间。

    我是神仙，却也像凡人一样无力。

    我告诉杨戬，如果他之后见到了我师兄，一定要把五雷鞭和那封信交给对方。以及——我请求他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沉香。

    杨戬看着我，狠狠地咬着牙，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了，脖子上的青筋也冒了出来，九玄神功就像疯了一样到处乱撞企图打破引魂刃的压制。

    我不忍再看他，甚至不敢转头去看沉香。他的眼泪就溅在我握着引魂刃的手背上，冰冰凉凉的。

    碎魂连带杨戬收起来的中枢魄一并从他的胸口里飘了出来。我握紧了引魂刃的匕首，向它注入灵气，拔了出来。

    我将聚魂绳割断，身体瞬间碎成了光点，意识也没入了命魂。太极图拦不住玄鸟的灵核，因而我得以穿透书卷，化作一道光撞向玉鼎真人，卷走了他身上的地魂，随后又迅速地飞向崖底的封印。——这一幕幕快得惊人，我甚至只来得及瞥到一些如同静止般的画面。

    我看到杨戬想要抓住我，却像是碰到了泡沫，手里什么都留不下。甚至我通过山崖下的封印时，也只看到了杨婵的回眸，看到她身上的碎魂也一并飞向了我。

    我在黑暗中逐渐下坠，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向了一只浑身缠满锁链的巨鸟。

    它的羽毛泛着奇异的色彩，比天边的彩虹要绚丽千百倍。它的歌声很好听，却听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我变成了它身后那根最长的尾羽。玄鸟之力拉扯着我，开始一点一点融合。

    在这之前，我要先把杨戬拉出来。——只要他打败他师父，沉香和婉罗就能得救。

    我无法忽略意识被侵袭的痛苦，有几次我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但想到杨戬，想到沉香，我还是清醒了过来。

    我一次次违抗玄鸟的意志向上飞，最后终于让我看到了那悬在半空中的太极图。

    我划破了它一次、两次——

    可那寥寥数秒看到的场景却让我焦心。

    沉香和婉罗已经快要挡不住那越来越密集的攻击了。可杨戬他仍旧闭着眼睛坐在原来的地方，手里抓着的是我无法带走的神木发簪，伤口的血还在往下淌。

    我心疼极了，可我却安慰不了他。

    我祈求杨戬他注意到我，快点清醒过来。他得救自己，得救沉香。

    我知道这很残忍，但如果他放弃了，认命了，那一切就都完了。

    第三次划开太极图的时候，我骂了他一句。——如果我现在的状态可以“骂”的话。

    也几乎是在同时，杨戬的脊背突然颤抖了一下。他跳起来去护沉香，把自己的灵气借给对方维持宝莲灯的防御，随后抬头看向四周。

    自然，他听不到我的声音。只是沉香受伤的痛呼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他左顾右盼是因为他发现了玄鸟尾羽划破太极图露出的夜空。

    “舅舅！！！鸾姐姐呢？！她人呢？！为什么我就回了个头的功夫，她就不见了？！”沉香冲着杨戬大吼。不曾压制的情绪让宝莲灯发出了近乎两倍的光芒，他似乎是想直接撤掉防御到处找我。可最终他还是选择站在原地，紧紧咬着牙，低着头高举手里的灯，看不清表情。

    他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干什么。——他长大了。

    杨戬并没有回答沉香，只是帮他维持着宝莲灯的灯光，望着“我”的方向。

    快点吧杨戬。

    快点抓住我。

    我心里默念着，然后第四次冲向那悬浮在空中的太极图。

    这一次，杨戬已经在等着我了。

    他的手很大，很有力量，带着使用兵器留下的薄茧，掌心很柔软，很暖和。可是他不会知道现在他抓着的尾羽是我。片刻之后，我这缕意识就会消失，归于虚无。

    只是能再看他们一眼，我已经很满足了。

    去吧，杨戬。

    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第一视角·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