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这艘船终于在起航的第四天抵达了方壶云海的跳跃口。

    杨戬让老康老姚和哮天待在船上，然后看向我，询问我要不要去变个装。

    我拔出金翎短剑，用它将自己变成了一只毫不起眼的小家雀。

    杨戬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原来那只鸟也是你。”

    我拍拍翅膀落在他的发冠上，找了个平整的地方准备卧下。然而杨戬说他头上不方便也不稳当，怕我等会儿被甩出去，同时把自己的手伸了过来，掌心朝上让我跳到他手里。

    按照他的说法，这艘船不在港口停靠，毕竟主船的停船费贵得要死，所以我们要开他的小船去，小船可以偷偷找地方停。

    杨戬还有小船？

    啧啧啧，比我开的还骚包，整只船的外侧都贴合着整齐的浅蓝色鳞片作装饰。那鳞片不知是何质地，在阳光的照耀下各个角度都会折射出彩色的光晕。

    “怎么样？”他一手搭在船沿上，另一手握着方向，开始问我喜不喜欢这艘船。

    “不喜欢，除非你送我。”

    “我就这么点儿家产了，你也想给我骗走？”

    “瞧你说的，哪里是骗，这是抢。——快点送给我，不要不知好歹。”

    “行，只要你肯留下来，我就把它送给你。”

    “……”

    我应该怎么跟他解释我只想逗逗他而不是真的想要他的船呢？

    48.

    方壶赌场闻名仙界，来客众多。在这种人声鼎沸且时不时就会有人一言不合打起来的地方，想偷偷见面或是留下暗号自然不容易被发现。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差点儿被突然飞过来的小刀匕首扎成串鸟后，我放弃了空中寻人，落回了杨戬的肩头。他把我揣进怀里，只露了一颗脑袋。

    我和杨戬在赌场里接连逛了六天，没看到任何接近于十二三岁少年身形的人，也没看到任何可以被称之为暗号的东西，被悬赏的大冤种都见过几个了，连沉香的影子都没看到。

    他还没赶到方壶？难道是出事了？

    我都快挠破头了，差点儿没告诉杨戬说我要去南天门探探消息。——然而这种事只能想想，不然估计到时候就算不是自愿的都得被扔去泡若水。

    于是我问杨戬他见过若水吗。

    他想了想，说，封神大战的时候他和哪吒一起去不周山找共工，在那里见过。若水挺毒的，不好对付，也无法飞跃，哪吒就是大意了才会掉到里面去。

    我问他然后呢。

    他说哪吒被混天绫给拉出来了，昏睡了十几天才醒。

    连藕霸哪吒都扛不住？

    我抓了抓头发，更加想念沉香了。——要不是那个傻小子舍命来救我，五百年之后可能我就直接化在里面了，都不知道今夕是何夕，好汉个屁。毕竟我又没有混天绫能全自动无限次救主。

    所以沉香到底去哪儿了？

    杨戬起身，让我先去休息，他再去赌场看看。

    我本来想和他一起去，不过被他摁回了座位上。

    “你的剑到底是身外之物，变身太频繁对灵脉有损。况且你都七千贯了，还是少露面。——我等会儿就回来。”

    “……好。”

    我回房之后一直盯着黑漆漆的房梁睡不着觉，想了想，觉得既然睡不着就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床铺上了，换上一身黑衣带上斗笠去外面转转估计都比躺在这里好。结果等我想起身去找杨戬的时候，却发现身体动不了了。

    哦，不对，准确地说，不是动不了了，而是无法按照我的意愿活动了。就好像除了思维以外其他地方都是别人的一样，甚至连睁开眼，发出声音都做不到。

    能不能穿上衣服啊，能不能！咱就是说！现在别提神仙了，魑魅魍魉都不会穿着一件里衣在外面乱晃！！！

    可我这具破身体就跟着了魔一样，掀开被子直接跳出窗，翻过一座又一座彻夜点着灯笼的楼阁。很快，周围的烟火气变得越来越弱，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虫鸣和浓郁的泥土气息。直到这时我才听到了那妖异的笛音，从模糊到清晰，像是逐渐收紧的网。

    我的思维变得模糊，眼睛仍旧无法睁开，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外面待了多久。迷迷糊糊的，我听到有人在说话，语气非常愤怒，可我却分辨不清对方说了什么。然后就是兵器相接的声音，好似被掐在喉咙里无法正常发出的痛呼和汩汩的水流声。

    周围有些冷，不过很快又变得温暖了些，我失去了意识。

    49.

    这样冷暖交替的感觉一直在变，直到我醒过来，我仍旧觉得手一半是冰冷的，一半又挺正常。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挂在床铺两侧的白色纱帐。纱帐外有一张矮桌和几个坐垫。矮桌的右上角放着一个圆滚滚的香炉，旁边平铺着白纸，砚台是干的，似乎是很久没人用了。

    这个房间精致得不像客栈，甚至比我在终南山上睡的房间还雅致。淡淡的梨香混合着窗外吹进来的泥土气息，倒是让人平静不少。

    所以我这是在哪儿？

    我爬起来掀开被子，这才发现我身上的衣服被人给换了，此时已不再是离开客栈时穿着的单薄里衣，而是一件淡青色的长裙，腰带都好好地扎着。

    哪位恩公把我从树林里揪过来的？

    我回忆了一下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声音，觉得不太可能是杨戬，毕竟我不曾见他拿过什么兵器，哪怕是去追两千贯的“木二郎”，在面对那么多同行和法宝的时候也是赤手空拳的。

    我伸出手撩开半透明的纱帐，探出头向外张望，并没有在房间里看到其他人。窗户还开着，能看到远处正在翻滚的白色云海和更高处聚集起来的乌色雨云。

    就在我思考要不要趁机脚底抹油的时候，房间的左侧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

    我下意识收回手，缩回纱帐里，调起灵气打算给自己留个后手，却发现来者居然是端着饭菜的沉香。

    他看到我之后先是一愣，随后眼睛亮了亮，立即把手里的东西都放在了矮桌上，凑过来把纱帐收起来，坐在我旁边问我是什么时候醒的。

    沉香此时身着青衣白裤，肩上裹着一条青色但洗得有些发白的宽大围巾，腰上别着一把弯曲的匕首，额头上绑着一条用来装饰的细绳。

    他看起来和分开时没什么区别，除了……

    “谁伤的你？”我瞪大了眼睛指着沉香，他的鼻梁处不知道被谁划了一刀，看起来伤得还挺深，痂才刚刚出来。

    哪个没眼力见的玩意对着沉香的脸动刀啊！这么好看一个俊俏少年搞不好就要一辈子带着这道疤了，究竟是谁啊啊啊啊啊，我要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啊雾草！

    沉香说他前两天和人打了一架，不碍事。然后就问我饿不饿，让我先吃他的，他再去准备一份。

    我抓着他的手不让他走，让他把衣服脱了。

    沉香愣了一下，然后听话地摘下他的围巾，当着我的面把上衣拉了下来。

    我让他转过去，他也乖乖照做。

    我把细布解开，去检查沉香的后背。——那道狰狞的割裂伤比上一次我看到它的时候小了很多，结了痂，愈合的还算不错。我伸手去摸他的骨头，他躲了一下。

    “疼？”

    “……没有。”沉香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有点痒。”

    身上的残毒拔干净后，沉香的恢复速度也变快了，好像那雨后春笋，一天一个模样。

    我心里一乐，看来这小子和我分开之后没吃什么苦，甚至伤都好了一大截，那我也就放心了。可随后我又看到他脸上那道刀伤，气得牙痒痒。

    沉香眼神一飘，随后“啊”了一声，跑到屋子另一边捧来了一个药罐，把它放在我手上让我帮忙给他后背上药。

    ……

    转移话题的目的太明显了，臭小子。

    我帮他抹了药，把细布重新给他缠上，让他穿上衣服，然后摁着他，说今天一定要知道是谁弄伤了他的脸。

    沉香挣扎了半天，告诉我是那个蓬莱火炮手干的。

    “你等着，我这就去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沉香拦下我，说他已经把那个老哥给杀了。

    真的假的？那可是蓬莱第一啊！再说，对方还有那个可以封住灵气运转的阵法，我都对它无可奈何。如果换成杨戬我可能就信了，毕竟大多数情况下他打谁都跟老爹打儿子一样轻松，可沉香现在有那么厉害吗？

    我知道刘沉香这个小孩儿打小就聪明，给他做个样子他立马就会开始学，还学得很快。所以一时间我也不确定他这是学去了我胡说八道的坏习惯还是真的把那个炮手老哥给嘎了。

    “真的，不骗你。——他活该！”沉香的眼里闪过一丝红光，虽然转瞬即逝，但我还是看到了。

    原本沉香待在金霞洞的时候就经常把“杀”啊“死”啊的挂在嘴边，但也没有真的杀了那些人。而且也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整个人都带着暴戾的情绪。

    这样的沉香，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有些担心，因而捏了捏他的肩膀：“发生什么事了？跟我说说。”

    沉香安静了半晌，随后又摇了摇头。

    原本他还想说点儿什么，房门再次被推开的动静打断了他，我甚至还没看到来者就先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味。

    “呦，人醒了？”

    进来的男人发丝凌乱不羁，留着短短的胡茬，穿着黑衫，敞着大半个胸膛，脸上还带着粉色的酒晕。他手里提着一个用来装酒的葫芦，一摇一摆地进来，坐在了蒲团上，打个了酒嗝。

    沉香见状皱起眉头：“你又喝酒！大白天的你也喝酒！”

    后者被沉香一个半大的少年训了，也没见他生气，反倒眯着眼笑得很随意，拔开葫芦塞又往嘴里灌了两口。哦，准确地说是一口半，剩下的半口全顺着下巴流到衣领里了。

    “你是申公豹？”

    “……你听说过我？”

    看来这位就是沉香的另一位师父了。申公豹这个名字在仙界里也算得上广为人知，虽然评价大多都是些负面的，说他狡猾，阴险，不择手段。不过拜杨戬所赐，我已经养成了不信传闻的习惯了，所以此时倒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的。

    “沉香向我提过你。”

    申公豹挑了挑眉，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就在我以为他会对我发表什么初见感言之类的话时，他又打了个酒嗝，问我要不要陪他喝酒。

    啊？

    申公豹晃了晃自己的葫芦，指指面前的小菜，又指了指我：“美酒，美食，美人。——三者皆在，岂能辜负。”

    好嘞，就冲他说我是美人，这顿必须得陪。

    ……

    不对！！现在不是干这种事情的时候！！！

    我问沉香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以及我有一个好消息他要不要听。

    沉香说这里是申公豹的仙岛，没名字，简单粗暴就叫“仙岛”，这个屋子也是申公豹的住处，挺大，也没其他人，让我先住下。然后又说，他要听我的好消息。

    ……

    这孩子的目的太明显了，他在刻意回避一些问题：比如他为什么要干掉那个蓬莱炮手，以及我为什么在这里。

    可眼下这些事情总不至于比杨戬的事情还重要，所以我暂时将疑问压了下去，告诉沉香我找到他舅舅了，又告诉他杨戬只是因为一些事情一直没来看过他。在得知他受伤之后，也很担心，立即就跟我一起去方壶找他了。而且最重要的是，杨婵并不是杨戬压在华山下的。

    沉香先是有些愤怒，随后是惊讶，最后又陷入了沉默。从他的表情来看，我觉得他可能想不通杨戬究竟有多忙才能十二年来一次都没去看过他。

    说实话我最开始也想不通。

    要说杨戬日理万机就算了，卧床不起也就算了，可他这几年明明一直在天上摆烂也没回过金霞洞。其原因就是玉鼎真人说过不许他来看沉香。他就真的那么听话，一次都没回去过。——可能杨戬就属于那种对待天庭一身反骨，对待师父言听计从的类型。

    据杨戬解释，玉鼎真人待他如亲生骨肉。自拜师学艺以来，他一直在金霞洞过得很好。所以他觉得比起跟着自己整天在三界奔波，把沉香托付给金霞洞确实是一件好事。他很信任玉鼎真人，信任到对方说出这么离谱的要求他都照做。再加上金霞洞向来就有那个不许对别人的徒弟指指点点的规矩，他又是玉鼎真人的大徒弟，是所有弟子的表率，估计也是不太好管。

    我拍拍沉香的肩膀，说：“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替你锤过他了。不过如果你不解气，你可以亲自再锤几遍。”

    不过可能没什么用罢了。——我瞬间想起了我用十二分的力气去锤杨戬结果对方却连头发丝都没动的悲哀。

    沉香坐在我旁边沉默了很久，久到申公豹都把面前那桌菜吃完了，他才抬起头看着我。

    他说他现在不在乎那些了，只想找回宝莲灯。

    “等我劈开华山，你，我，还有我母亲，我们三个一起住，管他什么杨戬不杨戬的！”

    ……

    戬啊，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你这个外甥现在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自从我这次见到他，我发现他的心事更重了。除过第一天看到我时眼里闪着光，之后就一直安安静静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总也高兴不起来。

    我想到了他不久前的异样情绪，更担心了。

    虽然他还是他，外表上除了鼻梁多了一道伤之外没什么变化，却有点儿不太像我认识的那个沉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