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梯里，她借着反光的墙壁检查自己的状态。
头发乱糟糟的，没关系。
眼底青黑，眼皮肿起，是昨晚一夜没睡，这个状态正好。
按照她编造的病情，变成疲惫、憔悴的模样显然更有说服力。
昨晚，昨晚……
肖然不在身边，她总觉得身边少了些什么，怎么也睡不着。习惯的力量真的很可怕，才两三个月，他比以前更深刻地侵入到她的生活。
肖然……
想到他的名字，方一忍不住担忧、焦虑。煎熬了一夜，她都没想出个恰当的说辞。
算了，先把这件事放一边。
她深吸一口气，强提起精神，逼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之后的谈话上，她给自己安排了任务。
方一有预感，这次的交谈不会太轻松。
慢吞吞地，她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抵达研究所，这时已经过了研究所的上班时间，门口空空的，没有同事。
挺好的，她想，她不想花太多时间和精力在招呼和应酬上。所以她没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直接往汤教授所在的楼层方向走。
她只打算和汤教授见面，说清楚，然后尽快离开。碰巧的是，在汤教授办公室附近，她遇见了刚从那出来的张承。
看见她，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方一，你今天怎么过来了？是身体恢复了吗？”
她露出恰到好处的苦楚，然后迅速换上正常的神情，好像在强行压制自己的痛苦，“没有呢，所以今天过来和汤教授聊聊之后的工作安排。”
方一脸上是勉强的笑意。
意识到自己提起了她的伤心事，张承歉疚地说：“抱歉，我……”
“没关系的，这本来就是一个事实。”她淡淡地打断他，“你过来找汤教授？”
名义上，她现在还是他上级，打听一下，也不过分吧？
“啊，对。”张承卡顿了一瞬，略带尴尬地回答，“我这段时间没有需要完成的工作，所以汤教授找我过来，想了解我的具体情况。”
说完，他停了停，小心观察她的表情，斟酌着语句，“方一你，最近有可能回来吗？”
当着张承的面，方一长长地叹一口气，过了很久才回答。
“你有想去的实验室，我可以推荐你过去。”
他呆住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满脸不可置信，“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她面色惨淡地笑笑，“我这个症状，一时半会好不了。”
张承脸色凝重，“医生说的吗？需不需要我引荐更资深的医生？”
他原以为只是轻微的神经紧张引起的症状，没想到这么严重。如果方一好不了的话，他确实是得另谋出路了。
“如果肖然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他主动提议，毕竟，他的事业和方一的绑定程度并不低。
方一婉拒了，“国内最好的精神科医生基本上都在洋城和稷城，我都去面诊过了，还是找不到真正的原因。”
“国外的呢？”他追问，“我可以帮你联系。”
“再说吧。”她没有立刻拒绝，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我跟汤教授约了谈事情，不好让他等太久，我先进去了。”
顿了顿，方一认真地说：“我刚才提到的事情，你真的考虑一下。”
说完，她朝他点点头，然后越过他身侧，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得到汤教授的许可之后，她便进去了。
“生病”的这段时间里，方一虽然没有和汤教授见面，但一直有保持电话联系，他对她的诊断情况也非常了解。
这次的见面，是她主动提出来的，有件事现在是做的时候了。
汤教授：“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又面诊了两个医生，都说各项生理指标是正常的。”她神色落寞，“有一个医生说，非得找个原因的话，最大的可能是由于焦虑引起的躯体化症状。但只是可能，因为没有明显的指标能够证实。”
她叹口气，接着说，“所以她建议我可以适当远离让我焦虑的因素和环境一段时间，看身体能不能自主调节回正常状态。”
汤教授沉思了一会。方一无疑是他最得意的门生，按照原来的势头，她极有可能成为行业的重要先驱，结果遇到这样的突发病，硬生生打断了上升的势头，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那还是遵照医嘱，你继续休息，定期观察，看能不能好转。”他有些无奈，但又关切地说。
“嗯。”方一顿了顿，然后抛下一颗炸弹，“所以我想提离职。”
这话太过突然，汤教授动作一顿，高声，“什么？”
方一叹口气，神色萎靡地重复，“我想从研究所离职，彻底放弃科研工作，看我的精神状态会不会好转。”
汤教授听明白了，他有些焦急地争辩，“你不用离开，请病假，或者申请停薪留职，都是可以的。什么时候恢复了，再回来。”
他马上反应过来，尽力挽留她。虽然方一暂时遇到了问题，但是一旦她恢复健康，他还是相信她能够做出成绩。再则，她留在研究所，是个好招牌，她之前的成果和专利，所里也能受益。
如果她之后去了别的高校、企业或研究所，这无疑是他以及现在研究所的巨大损失。汤教授并不愿意轻易放弃这不小的利益。
“我可以再帮你联系这方面的专家治疗，离职的话，就不要再说了。这段时间，你先在家里休养。”他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
从说完离职后开始，方一就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听到汤教授的回绝之后，她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像被定在了那里。
汤教授停了一会，没等到回答，再次确认，“方一，说好了？”
她这回有反应了。
方一猛地抬头，他这才看见，她已经泪流满面，眼里满是绝望，“老师……”
师生快十年了，汤教授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他愣住了。
她放在大腿上的手用力捏了自己一下，瞬间，眼眶里又蹦出更多的泪水。
方一像被压制住的猛兽那样低低地、疯狂地，“我太痛苦了……老师……”
“不能做自己喜欢的科研已经让人很绝望了，如果继续呆在所里，看别人一个个进步，我真的会疯掉的……”
话音刚落，她开始胡乱挠头，原本还算整齐的头发瞬间变得乱糟糟的，嘴里发出些语焉不明的、混乱的无意义呢喃。
“啊……啊……啊……”
“唔……啊……”
活了五十多年，汤教授从没见过这种阵仗，一时被震住了，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激起她更夸张的反应。
方一的症状持续了一会，呜咽声逐渐降低。
汤教授观察着她的表情，小声地，“你冷静一下……”
又过了一会，她慢慢地安静下来，目光有恢复清明的意思。
“我刚刚，做什么了……”她脸上是明显的茫然。
他现在不敢轻易说什么，小心考虑着用词，“没有什么。这样吧，6个月之后，如果你还想离开，就直接提离职的流程。”
方一好像还没回过魂来，仿若无意识地，“啊，好的。”
然后是一阵沉默。
方一假装在恢复状态，汤教授在安静地观察她的反应。
好一会，她目光完全清明了。
方一装作无意间提起，“我之前还留了些手稿，本来想着之后可以做的，现在是没机会实现了。”字里行间是满满的失落与惋惜。
她随意地撒下饵料。
这是她前段时间准备好的手稿。她想把现在的研究带偏到一个错误的方向，以减缓他们实现机器人自动化的方向。
汤教授眼里精光一闪而过，又迅速被掩盖下去，“是啊，挺可惜的。”
他想具体问问方向，但一想到在她在峰会上的表现和刚才的失控，还是收回了这个想法。
想了想，还是不甘心，他旁敲侧击，“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没想好。”方一表情很坦诚，“也许会给某个人吧，毕竟它们只是初步的设想，不一定是对的。”
她说的的确是实话。
“唔，也是，好的想法还是不能被埋没。”汤教授说。基于她过去的成就，他相信这些手稿还是有很大价值的。
他很有耐心地安慰她，“不过也不着急，说不定就治好了呢。”
“嗯，希望吧。”方一满脸无奈。
想说的已经说完了，也得到了六个月后可以正常离职的保证，方一不想再逗留，寒暄几句就向汤教授告别了。
她向研究所大门方向走去。
早晨的阳光并不猛烈，撒在身上，暖暖的。
方一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朵朵白云轻快地漂浮在空中，心中一阵轻松。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意外地看见了张承，他站在保安亭附近，好像在等着谁。
下意识想躲开，于是方一低着头、侧着脸，希望他能忽视她的存在。
但是门口空旷，没有什么人经过，她的身影格外突出，她走了没几步就被他叫住了。
“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