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

    沿着河流追了许久,却仍未见到冰面有任何能供人爬出的破口,桓喜不由得开始怀疑这青年冬日跳河究竟是想逃跑,还是要自裁。

    她与端木芷追出段不短距离,回来时雪已停了,厚云已散,月光撒在枝丫,碎作一片莹白,零零碎碎铺在地上。有月光照拂,他们二人走得更快,不出一刻,便又回了青年寻机跳下的河段旁。

    夜色凉,雪在脚底沙沙响,二人走得寂静,是桓喜正就今日之事冥思苦想,端木芷却像不大在意,桓喜想了一路,他便瞧了一路。

    “你干什么?”桓喜终于好笑道。

    “在猜你在想什么。”端木芷言道,双眼一眨不眨,没有撒谎。

    “我在想这青年、牧施飞、丰智一家、步温平,还有尹开裴冉九刃教。本来只是应了郑甫文,帮潘椿向丰秀莹表明心意,竟牵扯出这么桩乱七八糟的事情来。他们似乎各怀目的,一时着实难以查明,我想着待此间事暂了,我还是先回趟家中。”桓喜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下次直接问我。”

    “好。”端木芷应声。

    说话间,二人已经复又拐进了树林,此处离空地已然不远,无需着急,他们便且慢走。

    然而没走几步,桓喜眉头一皱,闻到了一股腥锈味道。她伸手拍拍端木芷肩膀,无需多言,端木芷便已将脚步一踏,轻巧地跃上枝头,极目远眺,轻声道:“瞧得见。”

    于是桓喜也择了颗树,向上爬高些,叹息一声。只见不远处的空地之上缀着几个影子,是野狼正低头撕咬啃食,狼仅有两匹,约摸是落了单。

    桓喜自树干上滑下,道:“往近了瞧瞧吧,正巧待会也得去趟县衙。”

    这两匹狼瘦得很,取出两块干粮隔空一打便跑远了。离近了,雪地之上一片猩红煞是刺眼,零零散散拖得各处都是。桓喜也不惧不嫌,上前择了处近的蹲下,道了声得罪,揪起片布料,动作忽地一僵。

    这料子在手中捻起来熟悉,内瓤填的是蚕丝驼毛,桓喜自腰后解下水壶,用水将其略一冲洗,熟悉的纹样便出现在了眼前。

    料子很快被冻得梆硬,桓喜起身,略一环顾,发现端木芷正擦拭指尖点点血迹,便知晓他也已然查看了,道:“我们寻些东西,将……他们带回陵县吧。”

    端木芷走近了,帮桓喜也将双手擦拭干净,点头道:“好。”

    随即,二人便要寻些能裹东西的物什,却忽听旁侧有人言道:“我看不必了,二位,县衙正有衙役向这边来。”

    桓喜也不向出声的方向瞧,只道:“尹开,我还以为你要做什么呢,又只是为了来说几句话?”

    她情绪不佳,又在想事情,于是只有端木芷转身,向尹开略一抱拳。而尹开回礼,先瞧他一会儿,笑道:“嗯,这般场景,端木兄却仍在微笑,却是有些奇怪了。”

    “是吗,你不也正笑着?”端木芷道。

    尹开并不回话,复又向桓喜说:“除了顺路告诉你们衙役又重新赶回来,还有一事,丰池轻可还没被狼囫囵吃掉。”

    他也不等桓喜再问,识趣地将事情逐一说出:此前尹开去旅舍寻裴冉,却发现她已自挣开了绳索,正点了几样菜在桌前大吃特吃,见尹开来,告知他九刃教中人在他来前便已走了,去向不明。于是尹开想了想,便坐下与裴冉一起吃了一顿,在几刻钟前,萧商拎着个男童回了趟旅舍,见萧三不在,随即又走了。

    说话间,几人也听见了愈近的多个脚步,互相对视一眼,默契地一同在衙役赶到之前寻他路走了,免得再被质询。

    桓喜本以为尹开应另有他事要做,没曾想他却跟了上来,询问她与端木芷:“你们接下来想怎么做?裴冉似乎得了什么消息,已收拾东西准备回西京了。左右我也无事,不如随你们看个热闹。”

    桓喜的确缺人差遣,便道:“事分轻重缓急,逐一处理。我接着查白日里忽现的鲜花船一事,当务之急是令潘椿脱罪。”

    陵县的深夜安静,明日还各有事情,少有人夜不归宿。尹开被支使着帮忙将丰智宅院中备下的火油收拾妥当,这些东西来路本也不正,他自知能卖个好价钱,便也不恼,笑眯眯应下。

    郑甫文倒还在丰智宅院之中,桓喜找见他时,他正在翻阅书卷。烛光影影绰绰,不待桓喜开口提问,郑甫文便懒懒地招了招手,桓喜凑过去一瞧……这书卷上什么字也没写,郑甫文却依然看得认真。

    他这人一直有些懒散,不喜欢做无用功,拿着这东西定然有些原因。桓喜瞥一眼并排放在边上的两盏烛火,灵机一动,绕到边上一瞧,却依然不见什么线索。她只得问道:“这书卷究竟是什么?”

    “且等等。”郑甫文说着,似也等得不耐烦,抬手将纸一撕,将纸张置于烛火旁。

    不大一会,被两人眼也不眨地瞪着的纸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字来。

    字迹潦草、颜色浅淡,不大好辨认,桓喜慢慢念道:“……嗯,实估铜钱百二十,虚估……遂收……瞧不清楚,写太乱了,这是写的什么商品?”

    郑甫文刚待回答,桓喜又喃喃道:“算了,丰智都死了,他写什么账本,账本上又是记的什么,似乎也不是特别要紧。”

    这话令郑甫文颇感讶异:“丰老爷死了?嗯……虽说如此,我还是要说上一二,因为这上面记的是私盐与官盐的价格,名目写在了最前面。另还有一本簿子,记了他都伪造过什么东西,为谁伪造,又收过多少钱。话又说回来,丰老爷是怎么回事?”

    桓喜便将此前发生的事简略说给郑甫文听,郑甫文听罢问道:“他会不会是假死脱逃?”

    “应该不是。”桓喜道,“其一,他们走得急切,没另外多带套衣物。其二,荒郊野岭夜半三更,从哪儿再整出仨人。牧施飞你埋了?”

    “埋了。要看白日再去吧,你们来前不久刚刚打过三更,再不歇息一会,也没空歇了。”郑甫文说着,将撕下的纸张夹回原处,搁回桌上,又往后一靠,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闭目小憩,十分干脆。

    桓喜出门,将屋门掩好。她没来找郑甫文时就已发现,丰智原本雇来充作家丁的人已全走了,约是郑甫文在他们去追人时逐个遣散送归,也是不易。丰智的宅子整个空着,暂歇一会倒也无妨,但衙役既去给丰智收尸,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来这宅子,因而他们是够呛能在这里眯上一觉。

    再出来时尹开已将火油基本收拾妥当了,正与端木芷站在一处,二人轻声谈论着什么。桓喜走到近前,发现这两人竟是在讨论歌舞戏剧,摇了摇头,将之前所想说了,又道:“陵县虽有几条河流,却都算不得宽,且无人以捕鱼为生,我料想查这船只来源应不算难,却也还想再沿河探查一番。这鲜花船是漂至下游,尹开,你可知城内上游有什么好落脚地?”

    “你问对人了。”尹开笑道,“我不但知道哪里可以落脚,还知道哪里能吃宵夜。叫上郑兄,我们一起前去?”

    “不,他听见衙役响动自然会醒,我们白日再找他问问衙役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桓喜道,“不过我看宵夜倒是不错……喔,还有潘椿的钱袋,需得再放回县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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