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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星曳馀光(3)

    第二天,天空碧蓝一泓,万里无云。

    兰溪苑内,直到近巳初章青砚和宣益公主才升帐起床。荃葙和童玉忙着整理瓷枕和丝被,更换藿香、菖蒲、薄荷香囊,霄环和蜜心为她们穿衣、洗漱。

    不一会儿,陈鉴着碧霄山庄膳房的人送来了绿豆糕、莲叶羹等几样素淡茶点,并提醒她们午时有大餐,现在少吃点,垫垫肚子就好。

    到巳时三刻,碧霄山庄早前的朗朗日头不见了,天色转灰蓝,闷热得没一丝风,稠乎乎的空气好像凝住,万瓦鳞鳞若火龙,焦金流石似炼铁,屋柱下的石墩却湿透,树林里的蝉被热气蒸熏得疯了似的号叫,禽鸟躲藏在树阴里,所有人如放炊笼中蒸,穿着轻薄纨衣还嫌赘热。到了正午,突然愁云惨雾,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等到雨停,才觉空气清新,微风拂徐,芬芳馥郁。

    “都说碧霄山庄凉爽,可遇到这天气,也一样酷热难捱,好在下了雨,舒服多了。”宣益公主与章青砚并肩朝豁梅厅走去,荃葙、霄环、童玉和蜜心紧跟其后。

    正在豁梅厅里解肩护甲的陈预看到她俩来了,便道:“早上太热,鉴哥却拉我去毓秀山射野鸡,我们骑马奔了很久也未发现猎物,想那野鸡早躲到树林里不肯出来,还好遇到一头出来遛风的野猪,接着大雨就来了,老天怜悯,不让我们空手而回。”说着,高兴地将护甲交给身侧的贴身内侍。

    陈预昨日以为葛紫歆要来,后来有人来报说葛尚书家有急事,葛姑娘来不了了,心情失落很久,直到今日晨起去狩猎才好些。

    “难不成所谓的大餐,是野猪肉?”

    “八妹妹说对了。”陈鉴笑吟吟地从内堂走来,眼睛却看住章青砚。

    宣益公主看在眼里,不觉微笑,又见陈预和陈鉴脱了护甲,但都还头戴远游冠,穿着碧绿翻领开衩窄袖骑射装,腰间系着一条棕黄皮腰带,足蹬炫黑皮靴,便道:“下了雨,还是夏天,穿这样多作甚——快去换了再来说话!”

    半晌,两人才换上轻薄常服出来。彼时矫阳不再,风急气爽,四人坐下用膳,心情皆佳。

    昨晚餐桌上有道菜叫肚包鸡,章青砚品尝后,说还是做成肚烩鸡好吃,如选用野鸡最好,添加香菇、淡菜、笋片一起焖烧,再洒上花椒野味就更足了。

    谁知今天一早听说陈鉴拉着陈预去射野鸡。要知道天气闷热时,野鸡不会出来,只有钻进青松翠柏林里寻才行。现在虽说盛夏已过,但蛇蜥还横行,一般人也不愿冒险。可陈鉴记住章青砚的话,也不管昨夜几乎未眠,偏要打野鸡去。

    陈鉴见章青砚穿一件乳白双绉长裙,用深红锦丝带系于胸部,宽大的下摆托在脚面上,一件薄薄的透明乔其纱衣轻轻垂到膝盖上,那张所有人一看就觉得舒服的脸平静温和,又自含一番清素的妩媚,不由笑意盎然:“本想请八妹妹和章姑娘吃野鸡,谁知野鸡不见,只有野猪,就怕你们不爱吃。”

    章青砚昨晚才食过鹿肉,今日若再食野猪肉,荤腥过剩,也不能说不好,只道:“野猪肉质鲜嫩香醇,野味浓郁,放一点茴香更好。如公主所说,肉瘦脂肪低,食了不要担心肥胖。我在故居隆州常食用,后来在几次宴上也尝过,到底喜欢家乡的味道,对红烧野猪肉也特别怀念。”

    陈鉴抚掌一笑:“既如此,不能辜负这些野猪肉——恽良,你去吩咐膳房,做红烧野猪肉,放一点茴香。”顿了顿,问章青砚:“章姑娘生在隆州?”

    “嗯!家乡紧依隆州近郊莫子山,那里野味、竹笋、蘑菇很多,儿时随长兄上山采过。”

    “隆州我去过好多趟,那里和灵州一样,风景如画。”停了停,凝眸看她,乌发如漆,肌肤如玉,一颦一笑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风韵,忍不住加上一句:“人也似那山水般,聪灵恵秀。”

    他这样的赞美词自然是说给章青砚听的。陈鉴眼神里流露出来的绵绵情意,像涓涓细水淌入她的心里,她暗自喜悦着,面色如常,内心却渐渐局促不安。

    午膳后,四人到了滴楼。宣益公主拉着陈预围在榻上玩“长行”。 “长行”在明间是种赌博游戏,可对局,有棋子黄黑各十五枚,骰子两个,两队靠掷骰子而移动棋子,最后谁先从棋盘上移完谁胜。章青砚和陈鉴在一旁观战,也不亦乐乎。在宫里皇子公主们玩这游戏只做消遣,不真赌钱。来了三局,陈预觉得累,起身说要去寝室休息,便独自离开了滴楼。

    陈预一走,宣益公主也觉得乏了,伸伸懒腰,“咱们去歇歇吧。看天气今天不会有雨,晚上咱们乘船到洛池里放花灯去。”

    “我最喜欢放花灯。元宵节在闹市湖口放,人多嘈杂,少了放花灯清幽的乐趣,如若今晚在洛池放,就我们几个人,天气又这样好,必有一番景象。” 章青砚露出难得的稚气,引得三人齐齐看住她。

    陈鉴从未见过她这一面,微笑不语。

    宣益公主欢喜着双手一拍,笑道:“九哥还记得你带我去京城上元灯会,我们一人带着一张面具,在须岩巷走了一个时辰,谁也不认识我们,我们也不认识他们,也没那样多的侍卫宫女跟着,这样的自在,我至今只享受过一回。”说着,她面露遗憾,且添了一层向往色。

    陈鉴听她说起往事,是年幼时最最美好的时光,也欢喜道:“我可是背负着被父皇责骂的风险带你出去,你不提我担的风险,尽想着乐事自己开心,可见你不将我放在心上。”

    “九哥冤枉我了。别的不提,单说今日我怎么不想着九哥呢。”宣益公主说着,下意识拿眼瞅瞅章青砚,笑着对陈鉴又道:“等以后你自会明白我今日的用心,你责怪我,到那时你赶着谢我,我还不拿正眼瞧你呢。”她说得含糊,章青砚和陈预没有全听明白,只当她在胡言乱语,也不计较。

    陈鉴和她玩笑惯的,想她终于露出笑容,不想扫了他的兴致,且她的话意是针对他,便追问:“你讲明白些,什么我不明白你今日的用心——你今日对我有什么用心?”

    宣益公主促狭道:“偏不告诉你。”

    “我说八妹妹逗我顽呢,果真是的。算了!不和小女子计较,你爱怎么想怎么做,我不管了。” 说完,对章青砚道,“章姑娘喜欢放湖灯,我着人准备去。”

    宣益公主见他不再和自己逗嘴皮子,立即对章青砚示好,可见他开始心急,于是越发觉得好笑。她许久不开心了,这会儿几句话让她心情舒张。

    只见陈鉴喊来恽良,嘱咐着:“告诉这里的内侍,晚膳后要在洛池上放花灯,再多备些悬挂灯笼,准备一条宽敞的华盖宫船。还有,夜凉,湖上更凉,给公主和章姑娘备两件上好的莨绸披风。”

    他如此心细,不是平日里的大大咧咧,又出宣益公主意料,当下便再也忍不住,笑盈盈地拉住章青砚的手,话里有话道:“九哥从没想过我夜里会不会怕冷,今日真够特别,连我怕不怕冷也惦记上了。敢情我以前不招他喜欢,他不在乎我冷不冷。今日可好,沾你的光,他待我都不一样。现在九哥变得心细如发,真是一旦上了心,脾性也变了。”

    她这话说得显山露水,又扯东扯西让人摸不着头绪,说得章青砚面色讪讪的。

    陈鉴听惯宣益公主的调侃,且她话里的意思所指如此露骨,不知道章青砚作何感想,忍不住朝她看了看。

    只见她佯作置若罔闻,垂着头静静站着,倒合了她一贯的心性和模样,又如此契合他内心对女子的的幻想。按他的性子,若喜欢一个人不会白白放过良机,如今对她却没有了那种迫切心,许是太过喜欢,太过在乎,就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出现一点差池毁了现在的情境和氛围,又怕举止失之轻薄惹她厌弃,绕了半天还是绕不到自己想说的话题上来。

    戌初,太阳已落西山,天将黑未黑,尘世昏黄,万物朦胧。夏日,碧霄山庄的黄昏总是过于漫长,白昼的燥热亦是缓缓地飘逝,天空逐渐涂抹上稀薄的墨汁,那些薄如蝉翼的云层,依旧高远悠长,明月缺了点边,当空照耀,清朗皎洁。

    到了戌时二刻,天色才彻底暗沉下去。依山傍水的夏夜总很热闹,只听蛙鼓蝉鸣声此起彼伏,时有雄萤火虫飞来,吸引着常在青草里爬行的雌萤火虫,雌萤火虫便利用闪光选择更优的雄虫为伴,如此来来回回,忙忙碌碌,一时间萤光飞舞,越来越密,似一颗颗细碎的钻石悬浮在空中闪动着。

    四人穿过月山边紧邻滴楼的鹅暖石甬道,走过一条曲折回廊,上了回廊顶端一座建在洛池里的紫烟亭。紫烟亭下种着成片的荷花,此刻荷香依旧,碧叶连波,莲花净土,宜人宜景,借着月光看到许多青蛙伏在荷叶上,清澈的水面时有水波翻动,似藏着调皮的鱼儿在甩动尾巴。潺潺河水沿着一条人筑的花岗岩石坝上流淌,这坝抬高一米多,和下方的水域形成落差,水流之后发出“叮叮咚咚”声响,和着青蛙蟾蜍和蝈蝈声两两相和。

    陈鉴和陈预换上翻领短袍,章青砚和宣益公主也换上窄袖短褂和直筒细绸裙,一起登上了画舫。这画舫挂在舫沿上顶的彩穗是一排粉紫,一排湖绿,一排朱红,锦色的帘帏是红的底色,黄的镶花和蓝的鸟鹊,藤条编的椅子沿画舫栏整齐地排放着,两张暗红色圆桌上面,摆着几套紫砂茶具,茶具里冒出烟气,沁出阵阵茶香。

    有十来对“皤滩花灯”挂在船檐上做照明。这些“皤滩花灯”是乌浙郡敬献皇帝的贡品,很多存放在延乐宫留着元宵节点放,存放在碧霄山庄的不多。这皤滩花灯以其独特的造型与精美的工艺闻名遐迩,花灯不论大小,灯身都没有骨架,由十多片刺有各种花纹图案的纸花粘贴而成,又俗称为无骨花灯,是最受欢迎的宫廷贡品之一。

    他们在画舫里坐定后,看着舫外四周泛起的潾潾水波,在月明之夜,清辉笼罩,画舫拍波,如置身于荷塘,抛开人间的浮华,尘世的纷扰,心中独留莲的清净,莲的淡定,莲的清幽,莲的芬芳,惬意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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