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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星曳馀光(2)

    他不由注目望去,只见水亭上,两个女子紧挨着依在排栏上,两抹淡雅薄衫随风吹动,那湖边杨柳细细长长,正舞烟摇水,流莺在最高枝处婉啭切语,恰恰动听。此处此景,倒有几分令他向往,原藏在心底的鄙夷也不见了,又情不自禁捡了一块幽僻的石墩坐下,坐下后还心虚地朝四周看了看,生怕有人知道他躲在这里似的。

    他也觉得自己可笑,向来行事风风火火、落落大方,今日为何鬼鬼祟祟?就像幼时在翰林院,背着师傅想偷懒少写几个字终不能得逞,就让身边的侍从也学着写字,还要练得和他一样的字迹,等到课业繁重写不过来时,就让他们替他写,虽然蒙混过关了,可心底到底不安得紧,甚至惭愧得紧,如他此时做出这等小孩儿的事来,真是上不了台面。

    “刚刚,你见过我九哥,觉得如何?”忽听宣益公主道,“圆成姐姐说,丽母妃有意将鸿胪寺卿之女嫁给他,也是悦母妃的意思。”

    有人背后提到自己,自然变得格外上心,陈鉴不免摒气侧耳细听,更将身体朝树丛里缩了缩。

    只听章青砚道:“你这样说,让我想起今年端阳龙舟赛,那司马姑娘对楚王殿下很是用心。”

    “嗯,我也听说了,悦母妃曾看中司马家女儿,只是如今司马家遇事,这话也就不提了。都说鸿胪寺卿之女相貌寻常,性情亦无特别处,只是悦母妃说鸿胪寺卿典礼、郊庙、祭祀诸等杂事,不在权利中心,日后也可落得安分。我知道九哥必要寻个心仪人,也不会全听悦母妃的——我且再问你,你觉得九哥如何?”

    “青砚不敢妄言皇胄。”

    “这里就你和我,谈什么妄言。”

    “单单一面如何评说,更何况,我本愿做一闲人,奈何家父家兄执意如此,日后我必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不敢自作主张,所以我无从评说。”

    宣益公主细细叹了口气:“你知道我的,当初若不听母亲的话,我也不会是今天的下场,所以那日得知他死了,因无情无爱,便什么也不在乎,哪怕我与他做过几月夫妻,我亦心如止水。反而对你,我总生出相惜感,所以听你说了你父兄的心意,我也为你操心,你又这个性情,自然不会做出狂悖事来,如此我更要为你多想想了。”

    良久,又唠叨:“九哥性情达放,不喜拘泥小节。我看你是侯门之女,却内心事事不愿被人束缚,奈何你又恪守闺规,若是将来就嫁给九哥,也算为你身心得一安放处。”

    宣益公主翻来覆去就是一个意思,也难为她这般絮絮叨叨为章青砚着想,章青砚如何不懂感恩,于是拉着宣益公主手臂,轻声笑说:“公主此言差矣,这世间人性虽有相近之处,却也会因太相似而不协调。公主可知,似荷淀开,情归夏至,也会同而归流,各奔于海。我知我身不由己,如我当日懂你身不由己,都不想随波逐流,然而最后还是随波逐流。可我们又怎能知道自己的选择与父母给的选择是对是错?也只有像公主这样经历过了才知道谁好谁坏,也更清楚谁值得去想念。”

    她这话说得晦涩,陈鉴仔细咀嚼,怔在那里一动不动。

    ”唔!你啊,说着就一番道理。我如今只想听你说真心话。”

    “嗨,若要我选择,自然是细水长流的好,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一时的迷失罢了。”

    “咦!你这话听来有故事——你曾对谁一见钟情过?”宣益公主讶异,“其实那日我听你说在我府上曾遇见七哥,我原想七哥虽样貌出众,可待人总是隔心隔肺,生怕多言几句就引火烧身似的。你性情平和亦不失几分热情,自然不会喜欢他那样有城府的。如今看来,你却是有几分触动了。”

    陈鉴嘴唇微动,也觉有几分意外,但仔细一回味宣益公主的话,又有点有趣,想陈询那样的人,总是看不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若要深究真是头疼,只说他对那殷贵妃送来的细络,如今贵妃已死,他大可立即赶她出府门,可他并没有这样做,继续留在穆王府里,不是侍妾也不像婢女,只要她在府里待着就好。偏偏现在宣益公主谈起他的私事。

    想到这里,他抿嘴一乐,继续凝神偷听。

    “公主前半句话说对了,后半句却全错了。我只是感慨,江河日下,万川秋水,只有一瓢为己有,现在看来,这一瓢水,还未流到我的跟前。”

    说到这里,她有点怅然。其实人有时心口并不如一,她知道自己钟情什么,也知道钟情了谁,可临了发现,其实那种钟情不过是自己的情绪而已,或许,是刚刚在用膳时看到陈鉴对她漫不经心、熟视无睹的模样,她知道自己的那点情怀,没有得到共鸣,多少会产生失落感,因此才说了那样多的话。

    “你有心思?”宣益公主蹙眉,“看你素来淡淡的,刚才你的神情和声音都不一样了,还有那些话,我更不懂了。”

    章青砚沉默良久,才道:“只是有感而发。”

    “有感而发——你有何感,又有何发?”

    “昨日我去见圆成公主,想她新婚不久必幸福圆满。可我却发觉她眼角藏着失落。人人都是说高将军德才兼备,是良婿佳偶,圆成公主亦倾心于他,嫁给意中人总是人间一大乐事,且圆成公主的贤名谁人又不知呢,她与高将军是本朝最般配的虎将贤妇。可偏偏她这份美丽与端庄,不是高将军想要的,才落得神女有情、襄王无梦。”

    她说这些话时,存有几分愧疚。她与圆成公主私交甚好,高堂杰对她的仰慕似乎并未因娶了圆成公主而减少,只因身份不敢僭越。但是高堂杰这次去越州去见章青均,言谈里还透露出对她的挂念,章青均近来回京便提醒她去看圆成公主时要避开与高堂杰。今日她遇到心里想念许久的人,可他对她如此不在意,这也是她的不如意处,因此与圆成公主相比较后才有感而发。

    她的声音柔而坚,又处处透露她的心情,让陈鉴听起来不知为何有些许的悯惜,心底也忽生一丝异样,忍不住朝章青砚的背影看了一看。

    突然,在滴楼另外一间空阔的殿宇里传来一阵箜篌声,穿过滴楼回旋在水亭四周,那音域宽广清亮、音色浮泛柔澈,飘忽着直入人心,连水亭边的水面也在微微震动,引得宣益公主与章青砚一齐寻望。

    她们一转头,陈鉴自知躲不过,干脆站起身来,从树丛里走出。

    “恽良,恽良,你这个死奴婢,让我一阵好找!”他故意大声,引得她们将目光全部落在他的身上。

    但见宣益公主讶异眼神,又故意笑道:“八妹妹,阿预用箜篌弹奏《高山》,我来用古琴伴奏《流水》,你觉得会如何? ”不待她说话,叫道,“恽良,取古琴来!说着,提脚朝水亭走去。

    待恽良抱来文武七弦琴,他在水亭地上屈膝盘身,将肥而浑圆的古琴搁在□□,跟上陈预的箜篌声立即和起来。那厚重的琴弦发出的天籁之音,沉厚而不失亮透,使人灵魂震颤,悠然,低沉,清如溅玉,颤若龙吟,清越空灵,将曲意蕴含的素雅之意发挥到了极致。

    箜篌和古琴交错合奏,本来难分,章青砚的耳膜却下意识地撇开箜篌声,想起在鄣宜谷和昆览湖畔听到的古琴音,和此时的琴声如此相似、契合!

    她本明了,此时听了更是格外震惊。想世间有太多的遇见,太多因为遇见而生发的故事,她遇上了,可这样的遇见到底存着几分遗憾!——她暗暗摇头,努力不让自己去胡思乱想,只安心听曲。

    等一曲弹奏完毕,宣益公主才笑着拍起手掌:“我有嘉宾,鼓瑟吹笙(1)。滴楼取名之意,就是这里有潺潺细水长流不止,故而叫滴楼,水亭矗立水中央,能回应吸收外界声音,与水浑然一体,故而为水亭,现在加上预哥哥的箜篌、九哥的古琴,一起和弦骈奏,今儿也真是齐了。”

    章青砚听得入迷入神,待曲毕,才自言自语道:“伯牙学琴三年不成,成连就把他带到东海蓬莱山,让他听海水澎湃、群鸟悲鸣。伯牙举目眺望波浪汹涌,浪花激溅海面,有海鸟翻飞,鸣声入耳,山林树木,郁郁葱葱,如入仙境。一种奇妙感油然而生,耳边仿佛拂起和谐动听的音乐,他才情不自禁地取古琴弹奏,音随意转。我最爱听《流水》,今日在这里又闻听到不一样的古琴音,是有造化了。”

    她独独品鉴陈鉴演奏的《流水》,本是无心,讲完后才发现像是故意,不觉耳根一热,窘得面颊飞红,不知如何是好。

    陈鉴没想到她会说这话,本认真听着,又见她顿然缄默,低垂脑袋似在躲藏什么,那种窃羞之态别有一番风情,惹得他心口微漾,嘴角忍不住朝上一弯,信口道:“古琴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延,有国士之风。蜀声躁急,若激浪奔雷,亦一时之俊。子期死后,伯牙痛失知音,摔琴绝弦,终生不操,也故有高山流水之曲。”说完,饶有兴趣地看住她,这近处一看,才发觉她的容颜看似平常,却别有意蕴。

    “所以,今日我和楚王箜琴合奏,也算箜琴和谐。”陈预不知何时走进滴楼朗声接口道。

    许是也听到刚才章青砚一番自语,陈预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才想此女非平常人,突然增添几分好奇,“章姑娘通乐曲?”

    章青砚大方地回道:“臣女略知一二。”

    “何止略知一二。”宣益公主拉住章青砚的手,笑道,“我听闻《北方有佳人》,用琵琶弹奏最美,你平日里琵琶弹得比我还好,何不乘雅兴奏一曲?”

    陈鉴猛地一怔,琵琶……北方有佳人……?不由自主再次抬眼深深看住章青砚。

    章青砚懂得状语愚钝、藏而不露的道理,何况身边三人皆是皇室中人,不可轻易卖弄,于是谦虚道:“青砚不会!”

    “你还有什么不会的?那日在我府上弹奏《凌旋舞》,我看与宫廷第一乐师黄阅可比一比试。”

    “公主谬赞。那日我因与公主谈起乐曲,才拨动琵琶,不入耳之音实不敢辱人雅听。”

    “你不要自谦——再自谦,我就要恼你了。”宣益公主说着,不等章青砚发话,就命蜜心取来一张五弦紫檀琵琶。

    琵琶已取来,章青砚推不过只好接过坐下抱起拨动起来。

    嘈嘈切切,叮叮咚咚……

    几个弦回,数个调转,使得陈鉴渐渐回到了远眺亭,当日的乐音就在耳边,不远不近,亦不徐不慢,仿佛要透过人的肌肤和骨髓里去……从上次之后,他常常在想那弹琵琶人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如今这人就在眼前,不期然她已经激荡起他埋在心底的情意,一丝一段、一段一丝,扰乱了他的神经……

    嘈嘈切切,叮叮咚咚……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

    他终于不能自持,忽然丢琴起身举萧吹奏《北方有佳人》。箫声夹着冰泉之气,忽如海浪层层推进,忽如雪花阵阵纷飞,忽如峡谷一阵旋风,急剧而上,又忽如深夜银河静静流淌……如那天,空谷合奏,却不知他是谁,她又是谁……

    陈鉴眼睛定定地看着章青砚那因箫声突起而浮现出的表情——她居然如此淡定,似乎并未想起他惦记的往事,只朝他投来讶异的目光,似在奇怪他为何如此这般尽心尽力吹萧,而手里的琵琶甚至有了断断续续的停顿……她也乱了,乱得不轻,连带曲调也抓不稳……

    那天他在远眺亭,眺望绵延的山崖峭壁,欲穷尽山村河流,也要寻到那弹琵琶人……如今,她来了——遇见,错过,未寻,直到今日,终于找到……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他无法再掩饰自己,也不想掩饰……手心里的弦丝总扰起不明显的颤抖,那种因心颤引发的手颤,只有他懂——因为他的心也颤抖着,颤抖得他的咽喉不受管控,萧音似乎也不受管控,将他全部的心思,淹滞在《北方有佳人》中去了……

    很快他脑子里却似天光一闪——那一天,一个不留神,她消失在千鄣山无穷的山谷里,他策马追寻了许久,许久,久得他以为过了一个世纪,不见了,再也见不到,原来她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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