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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山虚水沉(2)

    见章青砚面色凝重,疑心是不是她们在绝响观听到什么风声,正思忖要不要将实话说出来,却听霄环道:“贡州要反的传言,我们在来前就听说过,你可还听说了什么?”

    “因外面传言真假难辨,并未出现混乱。毕竟安逸日子过久了,谁也不愿因谣传离家去舍。尤其越州,离贡州更远,那里的繁华不亚于京城,又是离宫所在,因此还是一片安居乐业的景象。只是我到了京城,就觉得气氛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昨日一早,我才踏入京城寻一家客栈住下,一进门就听几位北面来的过往商人在说如贡州叛乱,京城最危险,正商议着转移在京的宅铺良田,到南域避难呢。”

    “连这些话都说出来了,可见事态严重。”霄环忧道,“倘使禁军大部分随驾去了越州,而京城城门太多,历来防守分散,又有前朝亡国的教训,他们有此担忧也是情理之中。”

    “也有人说若打仗,他们愿意参军。不过这些人多半是游手好闲之辈,实则唯恐天下不乱。”

    “也是百年内土无战事所致。富人担心家产被毁,穷人寻找刺激罢了。” 章青砚已平复心绪,倾耳听他们一问一答,想起张熙哲对她说过的话,叹道:“这不会是空穴来风。商人从北面来,必是听说了什么。”问,“那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又怎么说?”

    刚彘儿实话实说:“他们不相信会打仗,却很担心。只说前朝大齐亡国前,便是高祖皇帝攻破上阳进入皇宫杀死大齐末代皇帝孙恬,而那时大齐在上阳的守军也不少,但因城池较大,城墙线布防漫长,反而无法集中兵力。所以后来先祖与南罗国王轻易就攻占了皇宫,大齐至此灭亡。又有传说孙恬原本有机会逃离,但他放弃苟且偷生选择自裁殉国,也算是大齐史上最悲壮的人了。所以我朝建国六十余年来,孙恬虽是大齐末代皇帝,大齐又在他手上亡国,他以死谢天下的精神一直为后代敬仰,单说高祖皇帝就曾非常优待孙恬的子孙,当初除了战乱中被杀死的孙恬儿女,其他只要在皇宫里没有逃离还活着的,全部被收入后宫接受教养,后来还有几位做了朝廷重臣,对朝廷颇有建树呢。这些佳话也罢了,大齐亡国却也给现如今的人一个警示:我朝对京城的布局与设防,与大齐无异,若真有叛乱,京城也不会安全。”

    霄环亦叹道:“时世造英雄。孙恬也罢,其他君王也罢,都是现实所逼。据说当初孙恬在临死前与高祖皇帝有过一次长谈,就是这次长谈,高祖皇帝才决定杀死南罗国王,南罗那些随从也有投降了,也有人在我朝做官繁衍后代。我高祖皇帝这般气量,也为后世几位君王效仿,所以才有我朝数十年年的繁荣强盛。”

    章青砚道:“一山怎容二虎。如果高祖皇帝因孙恬杀死南罗国王,可见孙恬必有过人之处。”看着满脸风尘刚彘儿,才意识到话题扯得远了,忙问,“太子听说过这传言么?”

    刚彘儿也发觉刚才的话偏离今日来的目的,毕竟是谣言,于是赶紧道:“太子让奴婢告诉太子妃,他在宫中安好。只因担忧被人发现不敢写信,只让奴婢带来一个小纸条。”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只有掌心大的纸片。

    章青砚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几字:勿念!来日方长。

    当日分别前的情形又浮在眼前,他一再说日后会接她回去,后来宣益公主也代他传达此意,可回去何其艰难?他尽管说自己很好,不许她担心,而章青砚毕竟了解他的脾性、深谙他的处境。刚彘儿又刻意少谈起陈询,她也不好拂了刚彘儿的好意,只道:“你回去对殿下说,保护自己要紧,不要因我被人制肘。还有——殿下膝下子嗣单薄,尉迟良媛和李承微对殿下一片真心,如能再生下几个皇孙更好。”

    刚彘儿为难:“这事殿下曾对奴婢说过,奴婢也曾提醒殿下,可殿下说,妻子只有一位,即太子妃您,绝不改变初衷。奴婢也说,皇嗣寡少不利。殿下却说:等太子妃回来会有的。”

    说到这里,发现章青砚眼里已蓄满泪水,若不是极力控制怕早已落满双颊,不禁也哽噎:“殿下总是惦记太子妃。常说,太子妃离宫,如同被抽去胫骨,此生良苦,夫亦何求?过去保住东宫之位,是为了保命,如今保东宫之位,却多了一层缘故,就是为了将太子妃再接回去。”

    霄环和荃葙听着听着也泪如雨下,章青砚终是不能自已,良久才问:“你还知道我的父亲现如今可好?”

    “章大人已在元州。太子妃出宫后,陛下不再提起章门一案。” 他心里发虚,只字不提章青均,忍不住觑了一眼章青砚。

    章青砚怔怔失神。望着外面的雪花沉沉坠地,仿佛坠下所有的忧伤与孤寂……

    “哥哥已去了岭南,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好在岭南与元州相距不远,爹爹也许能与哥哥见上一面,也许嫂嫂与侄儿侄女也能见到他……”

    想起章瑜和章蕙,又想起死去的母亲和弟弟青沣,她对家人的思念愈甚。或许只有陈询将来登基,才会有再见的希望——心念一转,问霄环:“你知道宣益公主说的古息庵在哪里?”

    刚彘儿这才松了口气,又听提到古息庵,正欲开口,只听霄环回道:“我问过几位姑子,她们说从绝响观下山后,朝西南方向行走六里路,再穿过一个峡谷就到了。”

    “择一日我们去看看。”

    刚彘儿忙道:“太子妃有此想法,也要等到太子随驾回到京城。”

    他意思分明。章青砚何尝不想尽早见到陈询,但相见之日还未确定,一切遥遥无期。

    “我想,先去古息庵看看。我也想宣益公主了。”她有些迫不及待。父亲在元州时间越长越危险,她很想知道陈询的打算。

    “也好。那奴婢待会儿回去时,先去公主的郊野别墅走一趟。”

    霄环想起素日里一些姑子的闲言碎语,她虽不信,但也存有一丝担忧。然而见章青砚如此急切必有缘故,不想拂了她意,便道:“这要走半日才到呢。明日午前我们要做道法,只有等到用完午膳才能去,再说那里荒僻,只有一幢庵堂,恐怕我们去了已日薄西山,回来就要摸黑了。”

    章青砚道:“既有姑子去过,也不算多隐秘。”

    霄环还是摇头:“她们也说那里不详,好像是符才人就死在那里。”

    “无妨!”章青砚仍坚持。

    天色渐暗,刚彘儿不能滞留太久,便准备回去,章青砚伏案草草写下几个字让他带给陈询。

    霄环送刚彘儿,两人出了柏榭,走到一座石桥上,只见:满满清雪如银沙,不见烟尘但见天。

    霄环在石桥上站住,才问:“章家又出事了么?”

    刚彘儿的眼泪这才稀里哗啦流下来:“大公子殁了!”

    霄环全身如遭五雷轰顶,心沉沉往下坠,许久才定住了神,“怎么殁的?”

    “陛下赐死,在岭南被就地处决。那时太子妃刚出宫,工部就有人在御前告状,说今年秋季鲁江渠曾出现过几次决口,全因大公子隐瞒不报。现在鲁州有百姓到府衙揭发,这事才被抖出来。御史中丞姚益很快又上疏陛下指证大公子的罪,陛下当日就下旨派人到岭南赐死大公子……赐死那日正是太子妃离宫后的第十日。”

    霄环紧闭嘴唇一动不动。大厦倾覆,原来都是寸草难生。

    刚彘儿继续哭道:“我离开离宫前,太子一再嘱咐不可告诉太子妃,所以刚才一直瞒着。”抬眼见霄环面色惨白,忙抹了一把鼻涕,关切地问:“霄环姐姐,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霄环勉强提起精神,只觉咽喉干涩,舌头僵硬。

    “霄环姐姐,你千万不能告诉太子妃章大人故去的消息。章家现在是日益凄惨,老夫人刚故世不久,大公子也殁了,章相和少夫人、小公子、小姑娘在元州也不得回来,太子妃还要在绝响观修行,与太子也不能团聚,如此家破人亡,天涯相隔,她怎经得起这接二连三的打击。”

    “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霄环垂下眉睫,蓄积在眼底的泪水就势滚落。

    刚彘儿见她这般难受,一时不知所措,又想起一件事,便安慰道:“忘记和你说了,齐大人也托我转话给霄环姐姐呢。”

    “啊!”提到齐斐扬,霄环身体微震,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里走回来似的,抬头看住刚彘儿。

    “齐大人说,请姑娘好好珍重,照顾好太子妃——太子总有一日会接太子妃回去,那时姑娘也要好好的跟着回去,他在等着你。”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动人的情话——没有什么比明知不得见或难以再见,却还要坚守最初的承诺使人动容的,虽然这话是经过别人的口里转述。

    霄环终于不能自持,双手捂住嘴角“荷荷”哭出声来。她数年来倾心的章青均就这样死了,即使她早已对他死心,可到底曾付出一片真心,天地之间再也看不到他的形骸,这一世尽枉然。现在唯有齐斐扬对她的执念,尚可以给她一丝生存下去的勇气吧。

    天空中笼顶的灰霾迟迟不散,雪还在下,堆砌在桥头栏杆上越积越重,很多承受不住重量,“扑扑!”掉到桥面上。

    世间的苦难,不是哭了就能够解决的,心智不浅的霄环绝不为此而消沉下去。哭泣,不过是宣泄心底疼痛的方式而已,等哭完了还要认真去思考和面对。

    良久,她终于收住了哭声,异常冷静地问:“你还知道,有人质疑过鲁江渠怎么决口的么?”

    “太子说,今年初冬有位工部员外郎奉旨去勘测澭水河,回京后曾提到决堤的鲁江渠,说那块缺口不是因雨水冲刷损坏,却有人为破坏的迹象。太子现在已派曾华去找钱光鼎大人秘密查访。”

    章青均是好贪腐钱财,然而他对开凿拓竣渠道从不马虎,否则怎会被人称为“开渠奇才”。

    霄环冷笑道:“如此说来,陛下知道大公子是被人构陷——陛下又怎么说?”

    刚彘儿愤愤道不已,“陛下却再没关心此事。朝堂上袁党居多,自然也无大臣再提。太子因无证据,找不到理由为大公子辩解,曾华去鲁州查访也没消息,钱光鼎大人是被革职,自然不能在明面上查,太子虽然很想知道真相也不敢过于急切,所以目前这事就先搁着。后来太子想派其他人再去查,齐大人提醒,如果真是有人故意损坏堤口,又在朝堂上刻意构陷章大公子,恐怕现场的证据早被人抹灭了,还是等曾华回来再说为妥。其实派曾华去就担着风险,好在他是东宫洗马,太子早前建造含乐宫在浙州和鲁州因木材采办,还有一些未了的事务需要处理,派他鲁州也有了借口。”

    霄环点点头:“太子这样做确是最稳妥的。”她心底泛起感伤,正如此前章青砚对她说过的——章青均受贿也许是被人诱惑,但鲁江渠决堤事关皇帝的颜面,已经被打入地狱的章氏一族,被皇帝再扣上一个罪名也不足为怪,是不是被人故意构陷也许正合了皇帝的心思。清者自清,浊者还浊,章青均到底接受过别人的贿赂钻进了圈套,一生是洗不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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