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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回马问鼎(1)

    陈鉴的眸子里燃起硝烟,只消与陈询对视几秒,就拉转马头欲离开。

    谁知山谷的泥土格外粘稠,他前进的方向是一堆软糯滑湿的泥潭,只要马踏上去就很难利索行走,且天黑增加难度。大宛红棕马的前蹄立即陷入泥潭,在“嗷嗷”的嘶鸣中拔出来,一落蹄又再次陷了进去,这般跳动,抖得陈鉴只好翻身下马。

    塑风斜雨下,雷电闪过,陈鉴欣长的身躯淹没在夜色中,只有铠甲下边的衣衫边角微微颤动着。靴子下软乎乎的泥浆正一点一点吞没他的脚面,他下意识地抬起左脚,再抬起右脚,几个来回终觉不妥,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直到感觉脚底坚硬才站立不动。

    前尘往事,恩怨过往,情不自禁一寸寸从他脑海里滑过。一个人往往对自己格外喜欢的人、或深为厌恶的人才会多看几眼。陈鉴也不由朝陈询注目望去。几年了,他们并无来往,得到对方什么消息也在别人口中听来的,真真假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陈询的仇恨随着时间更加深重了。

    陈鉴又想起那日在古息庵被章青砚漠视的情形。情深意浓,男欢女爱,犹如东逝江水,那份真情还在,只是换了人,也就不堪回首,都在此一时、彼一时。他不甘心的更在于他的热情却要败给现实,多年来,他总在潜意识里忘记那段过去,但是,越要刻意忘记越难以忘记,如影随形的遗憾,总能使他发狂。他已经二十四岁了,血气方刚的年纪,岂会在方寸之间丢失本来的自己?岂会因为失败就安之若素?他性情不羁,他更无畏世俗,只要他有一天被刺激了,便会按着自己的性情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太子殿下,想对臣说什么呢?”陈鉴说话了,语气里有嘲讽、不屑的意味。

    陈鉴继续道:“太子殿下明明知道臣不喜欢与你说话,又何必用这个眼神看住臣。”说着,他放肆地大笑起来。

    他还是那个脾性!陈询想。一个不懂掩饰自己内心的人,岂能管束得了自己的行动?权谋最忌讳的是太过实诚,毫无城府,尤其面对敌人的时候。

    陈鉴凝视的目光也深深穿透陈询的心脏。如果没有章青砚,陈询不会讨厌陈鉴——他才是储位的得到者,但他的得到是建立在陈鉴失去的基础上。无论如何,陈询并不想两人之间的芥蒂,在如此境况下暴露出来,毕竟在大雨倾盆的山谷,无避风挡雨之所,且无膳食柴火,前后还有很多意外会发生,而他素来的为人风度,绝不会如陈鉴一般将爱恨情仇放在明面上。

    “九弟。”待陈鉴笑够了,陈询举马鞭指着那片乌塘,大声道,“你的脚下是泥潭,前方还有沼泽,你最好拉马回头。”他提出中肯的建议。

    研究地形是他在路上为撤回做的准备,不想还未派上用场却先帮助陈鉴解围。

    这时,陈鉴身边一位将军先于陈鉴拍马跨进了泥潭,登时,马嘶人叫,几番挣扎反而迷失了方向,越陷越深,只得挥舞手臂发出求救的呼声。

    陈询策马前进几步,大声喝道:“不要乱动!”又对陈鉴道,“去派人卸一副车踏板,再找两根粗绳来!”

    车踏板哪容易卸下,那些皇子公主谁也不想自己的车子被破坏,于是两名侍卫只好卸来运载货物的车踏板。陈询让人将踏板扔进泥潭边,又叫人找来一根缰绳,让那位将军牵着并绑在马前腿上,再由几位侍卫拉住绳子将他拖上踏板,那马也通人性,看主人上了踏板,一个跃身,也跳了上去。

    众人看着那浑身泥巴的将军,似乎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但谁也不敢再移动半步,转而窃窃私语:此地究竟有多危险?

    陈鉴这才站在原地不动,只用眼睛看着陈询。

    陈询嘴角微翘,过了半晌才道:“九弟,你和你的随从先转回身,然后牵着马先向西行走十米,再朝东走十米,然后朝右走七八米。记住,马速要快,不可耽搁!”他一口气说完,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真心帮他。尤其看到陈鉴疑惑不解的眼神,他才觉得自己原来比他强许多。于是他静静地看着陈鉴和随从按吩咐走出了泥潭,骑上马一声不啃走远了,不知为何反而松了口气。

    一直骑马立在身侧的齐斐扬,眼看着陈鉴消失在夜幕中,才道:“殿下有没想过,楚王为何而来?”

    陈询对着漆黑幽深的山谷笑道:“他来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刚刚帮他解了围,他会告诉其他人,现在天黑有雷雨,谁又敢在山谷里行走?”

    齐斐扬也笑道:“嗯,大家都知晓路上有陷阱,与我们一起的皇子、公主和宗亲更不会乱跑了,咱们行事更便捷了。”

    “但他们知道我能识别路况,只怕更要紧紧跟着。”

    “那我们该怎么做?”

    “斐扬,你一向足智多谋,怎没想出对策呢?”陈询故意揶揄。

    “殿下您还有心情调侃啊?”齐斐扬哭笑不得,“陛下不监视我们,可这些皇族要跟着,怎么办呢?”

    陈询仍旧笑道:“你足智多谋,怎不会想出好法子?”

    “是属下在殿下面前无地自容。平日闲来看殿下读《山海经》,想不通殿下为何看此等闲书,今日看来,是属下错了。”

    他听言左右而不入正题,陈询不由乐了:“哈哈!你敢说本宫只会看闲书,当真胆大至极。”他说话时语调轻扬,却不知不觉间含有帝王的威严。

    齐斐扬为之一怔,忙拱手道:“对,属下说错话了。殿下其实是博学众长,以备不时之须。属下汗颜,望殿下之项背亦不如。”

    “斐扬也会阿谀奉承,实在罕见啊。”陈询继续调侃,“平日里我看你苦读经史子集,原以为你要考个状元。可惜,因我你被耽误了。”

    “有殿下今日之雄心,属下还担心将来吗?”齐斐扬言辞微谑,却含激励。

    “嗨!——不要再说奉承话。”陈询收敛住笑容,严肃道,“等张晁和忠玉回来,我们得仔细商议商议下一步该怎么办。”

    说话间,就听到远处有人语,因山谷空寂,顺风送来的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

    “妈的——司天台干什么吃的?太常寺卿也不管管这些庸才,连天气也算不清楚。你们说这鬼天气,明日怎能赶到离宫?”

    “司天监钱铭右还未问罪么?”

    “问罪?你问陛下去。”

    “要我说,此事要怪就怪太常寺卿于龙……”

    “呵呵!于龙——”一个声音冷笑道,“于大人苦苦哀求陛下留在了京城,陛下盛怒,只怕他再也出不了京城……”

    “不许妄议大臣!……”一位禁军将领喝道,随着马步越走越远,他们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夜幕中。

    陈询拧紧眉心,“刚才嘲讽于大人的是谁?”

    “如果没猜错,是楚王府的长史李垣,只有他才敢这般大声说话。”

    “听说过此人自负才禀,想不到也会口无遮拦。”陈询冷笑道,“祸从口出。可知今时一句话就会引起意外,楚王竟让他做长史。”

    “据说楚王蓄意夺储,此人发挥很大的作用。”

    此时,张晁和忠玉不约而同策马回来了,“殿下,属下探明,前方的逃亡百姓确是从华州来的。他们说十日前华州刺史突然发布募兵令,只说让百姓参与平叛,谁知两日后得知十多个胡人和一些乌合之众联合华州府兵反叛朝廷。百姓们不愿卷入其中,于是有百十号人商议逃跑,被华州刺史发现派人抓捕回来立即杀了。百姓听说后纷纷举家迁移。这三千百姓是上万迁徙百姓中侥幸活下的。他们陆陆续续出了华州城,听说袁志琅藏匿在华州城里,那十多个胡人便是他的爪牙,才鼓动华州刺史一起造反。又说王氏军部在柳州也造反了。原本黄闵韧计划十日前攻打滔关抢夺京城,王氏一反叛,他们就相互僵在关外,看谁先破关就先消灭谁。华州离陇州较近,为此华州百姓都朝南部逃去,沿途听说陛下正在往越州的路上,他们就绕道也到了毓秀山附近。銮驾抵达毓秀山官道时,他们才上了钟毓桥,是打算到毓漓馆驿寻找吃食。”

    陈询大惊:“如此说来,现有两股反叛势力盘踞关外,加上华州叛乱,朝廷内忧外患,京城岂不危矣!”

    有位侍从建言:“那暂不要回京,可以越黔馆驿或毓漓馆驿为据点抵抗叛军?”

    “不可!”陈询摇首,“毓漓馆驿紧靠越州,朝廷在越州多有军置,越黔馆驿或许容易掌控些,但也不在京城区域。我此次孤注一掷,冒着僭越父皇的恶名,就是以保卫京城为由头积蓄名望挽救朝廷,倘使躲在馆驿指挥作战,岂不有损威严?且馆驿原是通往四面八方的停靠点,毫无防守的优势,留在那里不保卫京城,怎向百姓交代?怎能服众呢?”

    齐斐扬亦道:“太子所言极是。当下朝廷缺少的是士气。如果我们再不激进,叛军的焰气会更嚣张。更何况现在不仅仅是黄闵韧和胡邀叛乱,袁氏与王氏也叛乱了,这才是朝局危急所在。”

    陈询问忠玉:“君上那里境况如何?”

    “陛下得知华州和柳州叛变,已下旨赐死王贵妃。现王贵妃已死,又有将士提出清算队伍中的亲袁大臣,为此前方现在仍是一片混乱。还有更严重的,刚才突然大雨,许多将士淋雨生病发烧,且缺粮少暖,有几处营帐微露哗变的迹象,陛下为了稳定军心,不再提驱赶钟毓桥上的百姓,而那些百姓中一些壮丁已去毓漓馆驿寻找吃食。如果杨将军能找到膳食柴火,情况会有所和缓,倘使挨到天亮仍无进展,那情况堪忧。”

    张晁道:“杨将军会不会派人回头到越黔馆驿找张员外要粮草?或者,会建议陛下开拔返回越黔馆驿待雨停再走。”

    忠玉道:“极有可能,毕竟这方圆百里,大家只知道越黔馆驿有粮食。”

    “不会。他们只会在原地等待天晴。” 齐斐扬又将刚才遇到陈鉴的事说了一遍。

    张晁拍掌笑道:“如此天助我也,何不现在就往回走。”

    “等等吧。”陈询道:“曲突徙薪。我还在等几个人的消息,确保无虞再走不迟。”还惦记一事,问忠玉,“秦王昭现在哪里?”

    “陛下旨意,未满三岁的秦王昭留给丽妃娘娘抚育,其他俸禄待遇未减。”

    陈询垂下眼皮掩饰眸底的阴霾,嘴角划过一丝冷笑:“父皇终于不再杀子了。”

    齐斐扬细想他话中含义:皇帝不再杀子了,是过去杀得太多了,戾气太重,才有今日之祸吧?这几天他也总在想,太子蓄意返京,难道皇帝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曾经告诉陈询,皇帝似乎是爱惜太子的,陈询不信,他也觉得自己看错了。但是现在所有事态的发展,顺利得超出自己的想象,仿佛正朝着太子想要的方向发展下去。他觉得皇帝的言行背后,好像还有更深层的含义,只是囿于皇帝突然对楚王的重视,还有栾庆的监视,他不能确定皇帝对太子到底有几分爱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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