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几年没回来了吧？”

    听完赵宇航的话，林婧呆愣地点了点头。

    赵宇航的话本来只是寒暄，但林婧听起来却很不是滋味，这么多年，她总是尽力将父母屏蔽在她的圈子之外，她不愿意和他们沟通，不愿意和他们交流，也不愿意回到这个让她觉得痛苦的家。

    从前，当林婧回忆自己的家庭时，她总是带着回避的情绪，她总是能够轻易地想起那些争吵，那些怨怼，那些令人窒息的瞬间。

    当林婧回忆起母亲时，她也只能轻而易举地想到她的怨恨，她的歇斯底里，她的不可理喻。

    可当林婧得知母亲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结时，那些记忆仿佛自动消失了一般，林婧只能想起母亲微笑着坐在餐桌旁，看林婧吃完她为其准备的阴阳早餐；想起每年从学校回家时，焦急地等待在车站门口的身影……

    林婧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压抑一夜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倾泻而出。赵宇航立马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连忙递给林婧一包纸巾，林婧接了过去。

    赵宇航见过很多在疾病面前瘫倒下来的人，几乎每天都有，抚慰他们的情绪似乎也成为了某门专业必修课，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他无法劝解林婧，也许没有人能够劝解林婧。

    发泄了情绪之后，林婧很快冷静了下来，她不想任由这种痛苦的情绪摧毁她，她需要站出来，做一点事情，她现在是家里的依靠。

    “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转院的事情。”

    她知道，如果想要延长母亲的寿命，就必须要去大医院，但林婧毕竟不是专业的人，她需要一些建议。

    赵宇航当然也是知无不言：“我个人比较建议你们转到C市的中医院，虽然实力比不上A市的医院，但A市那边床位非常紧张，一时半会儿很难进去的。而且……”赵宇航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现在这个阶段，去哪里都不会有太大的区别的。”

    林婧听出了赵宇航的言外之意，她知道赵宇航说话这么直接也是看在两个人曾是朋友的份上，不想林婧白费力气，她当然也不会恩将仇报，所以她扯出一个笑容：“谢谢你，我知道了。”

    说完，林婧沉默了一会儿，留下一句不打扰了，就转身离开了。

    望着林婧的背影，赵宇航陷入了沉思。看着如此脆弱的林婧，他也觉得有些难过，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和记忆中的那个她，差别太大了。也许是回忆总爱给人套上滤镜，让赵宇航忘记了林婧本来也不过是个普通人，面对生老病死，她也仍然会觉得痛苦。

    林婧对于赵宇航来说，是记忆里太过久远的人物。她从小就漂亮聪慧，除了不爱说话，似乎就再也没有其他缺点，几乎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会认为这个女孩之后会有大出息。

    他们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做了近一年的同桌，又因为家住在一个方向而经常一起回家，这当然是赵宇航先开始的，因为林婧不会做出一起回家这种提议。

    那时候赵宇航成绩不怎么好，但林婧却恰恰相反，一直是班里的尖子生。赵宇航一开始并不想和林婧这种好学生坐在一起，但相处之后，却发现林婧只是话少，人却很不错。

    林婧会给他讲不会的习题，更熟悉一些的时候，还会跟他开一些玩笑。这是林婧在别人那里不曾展露的模样，班上很多人都觉得林婧是个不好接近的学霸，但只有赵宇航可以微微窥探到林婧那丰盈的内心世界，这让赵宇航难免有些得意。

    林婧对于学习这件事情，也很有自己的心得，她记忆力极佳，创造力极强，擅长从老师讲的内容中推导一些其他的知识，以在自己的大脑中形成较为缜密的逻辑线索。所以她做题时往往能够举一反三，有时还会自己出一些题目玩。

    而且最重要的是，林婧并不高傲，她从不给人居高临下之感，对于赵宇航听不懂的东西，她也不会过分强求。虽然赵宇航隐隐感觉到林婧和自己交谈只是因为她有时需要一个人听她说话，但赵宇航仍然觉得受宠若惊。

    所以仅仅用了短短一个月，赵宇航就被林婧深深折服了，成为了她的“粉丝”之一。因为对林婧感兴趣，他也看了很多林婧提到的书，但大多数时候都看不懂。

    林婧喜欢去图书馆，赵宇航有时也跟着她一起去。那个时候，周五下午只需要上一节课，两个人就去图书馆看书直到晚上。

    后来，赵宇航也开始模仿起林婧的那套学习的方法，没想到还真卓有成效，他成绩一天天好了起来，有一次竟然进入了全校前十名。他爸妈甚至都想提着礼品去林婧家感谢她。

    再后来，两个人上了初中，林婧毫无压力地去了C一中，他也意外地考上了，但两个人不在一个班，两班之间也差着两层楼。正是青春期懵懂的时刻，赵宇航也害怕贸然去找林婧会给她和自己带来不必要的舆论压力，两个人的联系就这样慢慢减少了。

    上了高中之后，两个人的联系就更少了，赵宇航去了理科，林婧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去了文科。后来，林婧考上了A大，而他考砸了，但也考到了C市的一所一本高校的临床医学专业。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彻底断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赵宇航越来越意识到和林婧那段短暂相处的重要意义，从某个角度来讲，是林婧改造了赵宇航，他学会了林婧的一部分能力，并通过这些能力成为了如今的自己。

    从赵宇航的角度来看，林婧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但再次重逢的时候，赵宇航却很难从林婧身上看出从前的那种不同了，她仿佛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聪明人。

    赵宇航知道这些年林婧的经历，出国，回国读博，高校任教，嫁人到最近的离婚。也许生活总是喜欢改造一个人，林婧也已经不同了。

    望着林婧脆弱的样子，赵宇航心里真正的难过来自于，记忆中那个冷静的偶像崩溃了。

    想到这里，赵宇航突然无奈地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矫情，大家都是人，谁没有个伤心难过的时候呢？是他自己盲目地把林婧当作无所不能的人了。

    从值班医生的房间出来后，林婧照着林伯诚的消息点了外卖。等待外卖到的时间，林婧给吴嘉欣打去了电话，她同意了吴嘉欣的要求，没有什么其他的原因，林婧现在很需要钱，而且吴嘉欣现在并不需要这套房子，林婧也不用费心回去整理。

    吴嘉欣爽快地答应了林婧的要求，还主动帮林婧找了个代理人，没多久，钱就打到了林婧的账户。林婧知道吴嘉欣这么放心她，一方面是因为吴嘉欣已经把她调查得底朝天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吴嘉欣根本不差这点钱。

    对于有钱人来说，几十万和几百万得区别就是买包和买房的区别。

    等外卖到了，林婧就再次进入了病房，她突然冷静了下来。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林婧知道，不要把时间花在没有意义的痛苦之上。

    病房里，还是和刚刚一样，逼仄的房间，令人烦闷的药水，临床的小男孩打游戏的声音吵得人有些难受。

    林婧进门后对那个男孩微微一笑，然后说道：“可以戴耳机吗？”

    男孩的家长面露尴尬，但还是主动调小了音量。林伯诚则为自己女儿的过分直白而对那对家长抱歉一笑。林婧刚刚去医院门口的超市里买了一个床上餐桌，将桌子支起来后，就把食物在母亲的面前摆好。

    临床那个男孩的妈妈则恭维道：“阿姨，您家小孩真孝顺啊。”

    林婧看出那个女人跟自己应该算是同龄人，那个小男孩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但她说话带着中年人的那种老成，即使林婧听出她的语气中没有恶意。

    说着无意，听着有心，林婧从不认为孝顺这个词能够用在她的身上，但林母听到别人这样说却很是高兴，她笑着赞同道：“小棉袄嘛。”

    林婧没提转院的事情，她还没想好该怎么说，林伯诚小心翼翼地看着林婧的脸色，等待着林婧做出决定，毕竟他从来就是一个没主意的人。

    三个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地吃完了午餐，林母有午睡的习惯，等她睡下之后，林婧就和林伯诚回家收拾了一下。

    这家医院距离林婧家很近，坐出租车十几分钟就到了。坐在车上，林婧看到了父亲干净整洁的衬衣，她突然出声：“昨天晚上你也回家了吗？”

    听到林婧的询问，林伯诚有些尴尬，但还是点点头，林婧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

    他现在看起来真年轻啊，虽然岁数大了，脸上生了一些皱纹，但很难看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母亲呢？林婧记得她年轻时候也很漂亮，衣柜里的老照片里，她笑得很明媚，但她老得很快，脸上皱纹一天比一天多，现在生病了，就更显得憔悴了。

    林婧看着林伯诚儒雅无害的样子，觉得有些可笑，她之前喜欢这样的父亲，充满书卷气，虽然没读过大学，却有着大家称颂的好学问，一手漂亮的好字。

    在善良沉默的父亲的对比之下，母亲的歇斯底里像是一个笑话。但后来林婧才意识到，这个家里，最可笑的人就是林伯诚。

    也许季禾阳带来的伤害还未尽数消散，林婧看着面前人模人样的父亲，竟然生出了几分恶心的感觉。

    于是林婧干脆偏过头去，闭目养神去了。林伯诚本想解释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