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婧回家洗了个澡，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本想休息一下，但实在睡不着，于是又拿出电脑，搜索着C市中医院的相关信息。
林伯诚看出林婧不想理他，但还是在林婧周围坐下，小心地查看林婧的神色。
林婧主动说道：“爸，你去休息吧，我下午过去照顾妈就可以。”
林婧不想林伯诚在她面前晃悠，但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吧矛盾显化出来，所以她还是尽力地扮演着一个父亲的好女儿的形象。
这似乎就是他们家的相处之道。对于林婧来说，她对父母的情感很奇怪，她总是隔着很厚的屏障在和他们相处，他们也一样隐藏着自己的本性。
她对他们，更多的只是出于责任。少年离家，她早就学会了一个人处理所有情绪和问题，更不必说，在她的心里，父母也并不扮演某种分担情绪的角色。
她很早就独立了，过早独立的弊端是，她和父母的关系变得很是僵硬，你不能说不好，因为林婧从不和他们争吵，他们也几乎不会把对互相的怨恨撒在林婧身上，如果真的要用什么东西形容他们一家人的关系的话，那也许就是表演了，三个人生活在一个屋子里，各自扮演着父亲，母亲和女儿的角色。
林婧很擅长表演，至少在这个家里是这样，她总是尽力地去扮演好女儿的角色，她不和母亲争吵，不会去讨论父亲的行为，也不会尝试改变这个家的属性，她像是一个完美的演员，扮演了一个完美的女儿。
林伯诚也是这样，他努力地在林婧面前扮演好父亲的角色，关心林婧的生活和学习，夸奖林婧的聪明和伶俐。
在这场盛大的演出中，唯一没有真正入戏的人，是林婧的母亲，她总是试图撕碎这幅和谐的画，想让它显示出其狰狞的本色。但她总是被强行禁锢在那个角色之内，也许她挣扎地很痛苦吧。
见林婧语气良好，林伯诚放下心来，但还是关心林婧道：“你坐了一晚上的车，肯定没休息好，还是我去吧，你在家好好休息。”
林婧即答：“我不困。”
林伯诚对于女儿的强硬显得有些尴尬，但林婧只是认真地看着电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们的表演好像真的快要走到尽头了
过了一会儿，林婧看一看时间，就打车去了医院，不知道是不是害怕林婧多想，林伯诚也跟在林婧的后面。
两人到的时候，临床的小孩睡了，那个小孩的母亲也趴在病床上睡了，整个病房里都很安静。林婧小心翼翼地进门，然后在椅子上坐下了，林伯诚则是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
林婧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不再年轻的母亲躺在病床上，她的呼吸平缓，整个人透露出一中平和，和林婧记忆中的那个疯狂的形象相差甚远。
林婧其实早就知道，母亲根本就不是一个歇斯底里的人，但回忆里的很多东西总是喜欢骗人，而林婧也不想去深究任何事情，于是任由回忆欺骗她。
想到这里，林婧忍不住湿了眼眶，但也就在这时，母亲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林婧赶紧擦干眼泪，但很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林母虚弱的声音传来：“哭什么？”
林婧拼命忍住眼泪，淡淡地说道：“没什么。”然后又立刻岔开话题，“你要吃点什么吗？”
“吃个苹果吧。”
林婧找了个塑料容器把切好的苹果放了进去，又扶着母亲起身，母亲适时开口：“医生有说我什么时候出院吗？”
林婧的动作一愣，抬头看向母亲，疑心她是否知道了什么，但后者眼神淡淡的，没露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他说还得观察一下。”林婧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要不我们直接去C市那边的医院看看？这边医生说不出什么东西，早出结果早安心嘛。”
林婧说过很多谎话，对她而言，在大部分时候，说谎这件事情都毫无负担，但肯定不包括这个时间。她自知这话漏洞百出，可她不想再耽误时间。
林母沉默不语，林婧故作轻松地笑道：“还可以顺便去旅游，你上次不是说想去看长江吗？”
林母几乎没出过县城，虽然林婧总是给她报旅游团，但她很少真的出去，就连C市她也没好好逛过。她不是个喜欢闯荡的性格，宾馆住不惯，晕车晕得厉害，好像得却只有家里是她最舒适得去处。
她有几次跟林婧说过想去C市看长江，林婧知道她是要林婧陪同的意思，所以都被林婧找各种理由拒绝了，她心里有怨气，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情。
后来林婧给她找了一个旅游团，但她坚决不肯去，遂不了了之。如今时过境迁，旧事重提，对林婧来说，不能不称为一种讽刺。
“那就去吧。”
母亲的声音平静，这次换林婧沉默了。
母亲斟酌了一下，又开口道：“你和季禾阳……”
话题还是到了这一步，如果是之前的林婧，一定会不耐烦地打断，然后随便找个话题搪塞过去，但现在的林婧不想这样做了，她不该这样做，她也不能这样做。
“我们离婚了。”林婧的话说得很坦然，她甚至接着解释道，“我觉得我无法再跟他生活在一起了。”
其实林婧不愿意多说，她害怕有些东西会刺痛到母亲，因为她们穿越时空，共享了如此相似的伤痛。
长久的沉默之后，母亲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道：“那很好。”
这短短的三个字，几乎撕碎了林婧的所有伪装，母亲的手心放在了林婧的手背上，那是一种无声的安慰，林婧觉得眼睛里极度酸涩，说不出话来。
林婧突然想要质问她，如果再来一次，他是不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呢？还是会像林婧一样，勇敢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但林婧不会问，这个问题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她已经在她做出的决定之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了。
但林婧仍然觉得她“那很好”这句话是对她自己曾经做出的那个决定的某种否定，准确地说，林婧期盼那是一种否定。
林婧看到了母亲眼角的泪水，看着她闭上的眼睛，望着她脸上的皱纹，林婧突然想起了有个冬天，那天父亲没有回家，她抱着自己，在阳台上看烟花，那场烟花真好看啊，但她不记得烟花的样子了，她只记得，母亲眼角的眼泪。
那滴眼泪好像唤醒了什么东西，穿透了多年的疏离感，让林婧重新成为了一个母亲的女儿，而不是一个角色。
也许在那句话出来之后，她们之间的隔阂开始一点点地消失了，她们彼此共情、彼此安慰，然后跨越时间，重新成为了心灵相通的母女。
赵宇航查房的声音打断了林婧母女俩的情感交流，赵宇航先是去了临床的小男孩那里检查，小男孩难得乖巧，孩子的母亲也认真地汇报着男孩的情况。
到了林母的时候，林婧有些尴尬，比起临床的对答如流，林婧简直像是个白痴，她对母亲的身体状况一无所知，甚至到了需要赵宇航提醒的程度。
林伯诚也完全在状况之外，林婧本来也不对他抱有任何的希望，但还是没想到作为母亲的伴侣，他能做到这样无知。
赵宇航有些严厉地指出了两个人的问题，并要求两个人要更加关注林婧母亲的状态。林婧不想被划分到父亲的阵营里，可现实是，她也不够关心自己的母亲。
晚上的时候，林婧留下陪床，林伯诚毫无意外地回了家。
不知道是不是医院的折叠床太硬了，林婧根本睡不着，小男孩和他妈妈已经睡着了，微微的鼾声让周围略显阴森的空气不那么吓人。
林婧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十二点多了，她想喝点水，就走到了母亲的床边，想从床头柜那里拿瓶水，但她却无意之间看到了母亲微微颤动的睫毛。
林婧没有戳穿装睡的母亲，她喝了一口水，轻轻地走回了折叠床。
望着窗外的月亮，林婧又睡不着了，一直萦绕在她脑子里的那个故事突然开始发芽，在她脑子里开始蔓延。
当林婧和母亲跨越时间达成短暂的和解之时，林婧心里的某处磐石开始松动，她突然想要把那个故事写出来，那个有关于自己的，也有关于母亲的。
强烈的创作欲望刺激着林婧，让她无法安睡，对母亲身体的担忧也让她的大脑无法产生睡意。她突然再次起身，走到了母亲的床边，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趴在了母亲的身边，企图用这种方式让自己能够沉睡下去。
也许这样真的有效果，也许只是因为林婧太累了，最后林婧真的睡着了。
黑暗里，林婧的母亲挣开了眼睛，她看着趴在自己身边的女儿，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林婧的头发，然后微微侧身，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又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