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昭夜间回家，取了根火柴，点起挂在门边的灯。
她缓慢在沙发上坐下，只就着那一点灯笼里摇摇欲坠的暗光，藏在黑夜里闭目出神。
大多数时候，她都在放空自己，只偶尔会想起一点过去。
闻昭对于军人这个身份，是不怎么陌生的。
她的祖辈，远到外公外婆和爷爷的父母长辈，都是为国为民的军人。人嘛，心也就只有那么大一点，装下了那么大的家，就装不下自己的小家。她的父母早早便没了父母，婆婆靠着祖辈那点基业勉强将孩子拉扯大，还念着的，大概也就是那点军人气节。
闻昭在很小的时候就不大受父母欢迎。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她的父母不算坏人，即便缺了重要的长辈教养，也长成了可以顶立门户的成年人，可惜就是不爱她。
大概是因为对彼此厌烦，又或者是受够了一成不变的生活，这夫妻俩勉强生了她完成任务，便果断各奔前程，寻求自己的梦想。
好在他们都有本事，闻昭要什么就有什么，只需要做到一件事——别去烦他们。
这要求并不难，大家都有梦想，都热爱自由，应该互相理解。至少闻昭生下来就可以有无数的选择，除了爱。
她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再去贪图那点爱似乎是人本性里的贪婪。闻昭应该感谢那个被禁锢在方寸之地一生的婆婆，她教自己如何去等待，如何去正视自己的欲/望阴暗并面对它，如何在去爱一个人之前，先爱自己。
她教她书法、绘画、古筝钢琴，每个都只浅尝辄止，不求深入，未尝不是希望孙女不要在贪求过多的路上变得陌生狰狞。
闻昭也深刻铭记要知足常乐，不必贪求太多。
若人心不足，过分追逐那些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无非只会是一个个的悲剧循环。
所以闻昭很平静，可以平静地送乔奢费去奔赴他未知的死亡，平静地照顾好重伤的李昊天三人，并和丽丽一起安抚迷茫悲痛的安娜，再平静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点起一盏灯，照亮她有时会被阴霾吞噬的心底。
阳台有风吹来，闻昭被寒意激得哆嗦，忍不住呛咳起来，气管火辣辣得生疼，眼角被逼出了泪花，咳得久了，连肺也跟着开始疼，泪眼朦胧中看见那一点火苗瑟瑟发抖，歪斜着渐渐熄了。
这小破灯笼是婆婆留给她的。婆婆用它送走了至亲、爱人，友人，闻昭又用它送走了最爱的两个人。
那薄薄的一层纸糊了又糊，补了又补，终于还是抵挡不住寒风。
她有些恍惚地想，平时都是更细心的乔奢费负责开窗透气，并在她回家前关上，这几天忙的太多，窗户就一直没关。
不过也好，大概她终于能好好休息一回了。
………
闻昭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安娜家私人医院下的一个病房里。
据说隔壁就是李昊天他们，闻昭之前带东西来看他们，回头自己也住进去了，无缝衔接，非常暖心。
她有些恍惚地按了按眉心，还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就见趴在床边的安娜眼睛红红，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像个刚成年不久的小姑娘。
安娜见她醒来，堵了一口气想说些什么，最后都咽了回去，全成了拖长了音调的委屈语气：“你都要烧熟了。要不是你室友叫你上课打不通电话，我还不知道呢，你说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小乔回来了我怎么跟他解释啊。”
她是个乐天派，悲痛过后也就想通了，每天抱着个日历数安迷修回来的日子，闻昭不想让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她，也一直没表露出来。
闻昭按了按眉心：“昨天我好像是在客厅睡着了……没关窗户，有点着凉。”
安娜不忿：“什么昨天！你都睡了一天了！”
闻昭：“……”
闻昭从婆婆去世之后就一直有失眠的毛病。之前住宿舍，那三个姑娘作息一个比一个阴间，她少睡一点不会有什么特别。
后来乔奢费盯着她改了一些，大概是强者天生就有让人安心的磁场，闻昭也没再失眠。不过这几天发生的事，再心大的人恐怕也睡不下去，闻昭也就没注意到身体的异样。
她愣了好一会，才无奈道：“哎呀，这么严重。”
安娜直接掏出了一个笔记本：“我要记下来，回头跟小乔告状。”
闻昭没想到这没心眼的大小姐一下子就能捏住她命运的后颈皮，惊了一下：“别！我可以解释！”
安娜唰唰唰写下一行字，道：“解释无效，我不听。”
闻昭：“……”
她沉默了一会，失笑，伸手摸了摸安娜的头发，道：“别难过，我和你一起等他们回来。”
安娜撇了撇嘴，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笔盖，眼睛却悄悄红了，她胡乱擦了擦，道：“过几天我们还要跟丽丽去解释库忿斯的事，你好好休息吧，我去。”
闻昭摇摇头：“没事，我也想多透透气，一闲下来就胡思乱想。”
安娜欲言又止，想了想，大概也觉得她需要散心，闷闷点头：“医生说你要再挂两天水，但是早上就退烧了，注意一点，应该可以出门。”
她和安迷修一样，都是心软重情的性子，对在意的人没什么脾气，又总觉得自己是成熟的大人，要帮安迷修照顾好每一个朋友。闻昭感念她的心意，也积极配合。
感冒发烧并不是多严重的事，闻昭在几天后出院，顺道和安娜一起去看望丽丽。
她跟父母解释了几天，才勉强让两个疼爱女儿的老人接受女婿婚前失踪的事实，安娜担心库忿斯回来被岳父岳母刁难，特地从公司找了人来，证明情况真的很急，急到了来不及通知，只能临时离开的地步。
丽丽很感激她的帮助，特地邀请安娜和闻昭来家里做客。
闻昭听说过她当天遇到的事，还挺惊讶，丽丽看着柔弱无害，接受能力却比她们都强很多，即便这样也能迅速接受事实，并做好等库忿斯回来的准备。
丽丽的家格外温馨，大概是有做婚房的准备，闻昭还看到开了一个小房间，大概是想过留给以后的孩子的。
丽丽比她们都大得多，老家在外省，是一个人来希望市打拼的女孩子，骨子里就透着股韧劲。库忿斯离开得突然，她虽然伤心，可也没有乱了阵脚，闻昭挺喜欢她，约定好了以后常联系。
这是一个持续一整年的计划，李昊天收好了召唤器，打算等到了合适的时间将他们放出来。
她们还怀着希望，等待的时间便不觉得难熬。
待到年底深冬，翻了年又是新的一年，安娜抱着撕得快见底的日历，满脸兴奋地越她去郊区的山上玩。
同行的还有丽丽，安娜说这山上有座庙，许愿特灵验，她们三个都有所求，即便是求个心安也是值得的。
闻昭实际不大信这些鬼神之说，乔奢费也证明了一些未知不过就是更高的科技，但有的时候求个心安比鬼神是否存在本身更为重要，她不信鬼神，但愿意相信乔奢费。
快过年的时候，哪里都是人山人海，尤其是这种许愿的地方。闻昭挤在人群中，一手一个，牢牢抓住丽丽和安娜的手，恍惚想起上一年这个时候，乔奢费在她眼里还是个温顺无害的理发师，她有时候甚至会恶劣地想，如果乔奢费就这样没有工作，被她养着也好。
至少他需要她，这是比什么都让人心安的关系。
在闻昭贫瘠的感情世界中，“被需要”这三个字是很重要的，她只有被人需要的时候，才能体会到感情二字的深刻。
人声鼎沸时，不知何处放起了烟花，众人都抬头看去，连被挤的有些烦躁的安娜也抬头，哇了一声。
闻昭便也抬头，发间的红玉发簪反射出烟火绽放时明亮的色彩，她想了想，在下一朵烟花散落时轻声道：“小乔，新年快乐。”
再拥挤的人群到了寺庙前也会收敛几分，安娜兴致很高，去买了三条许愿小木牌，又抓了一把线香，高高兴兴给她们一人分一个，道：“许个愿吧，等小安回来……”
她用笔抵着下颚，沉吟片刻，往上写下一行字：“祝我和安迷修都能得偿所愿。”
丽丽笑道：“你这范围就有点广啊。”
安娜信誓旦旦：“这么多人许愿，如来佛祖都忙不过来。我先写上去，万一神仙看都不看，直接都给我们过了，那不是赚了吗？”
闻昭轻笑：“又不是期末考试，算算成绩给你打包过了。”
“反正我不会亏。”安娜小声嘟囔，踮起脚尖将牌子挂上树枝。
丽丽认认真真写：“愿我和我的爱人能平安顺遂，安稳生活。”
闻昭不大信这些，她想要的太多，写上去只怕神佛也要觉得烦，何况自己想要的东西本来也只有自己可以给。她扭头看向高台上模糊看不清脸的神像，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很贪心，却又不太贪心，不期望能实现，只是坦然将它展示出来。
“我想我和他的人生，都能不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