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HE

    方多病不喜欢这样潮湿闷热的天气,莲花楼里墙壁桌椅都湿漉漉的,衣裳被子像是怎么晒都晒不干,太阳遥挂天际就跟摆设一样,除了热度什么都没有。

    狐狸精蔫哒哒地趴在门口,脑袋枕在爪子上,望着某个方向。方多病没有顺着小家伙的视线看过去,他知道它在看什么。

    晌午时分笛飞声来过,带了两坛酒,两人就着小菜吃着酒,有的没的聊了小半个时辰。

    大多时候都是他在说,老笛此人委实太闷太冷,唯有提起乔婉娩,眉目间才显出些许柔和。

    他照旧八卦问道何时能吃上喜酒,老笛摇摇头,只说他们都不在意那些了。

    笛飞声走后方多病花了些时间收拾残局,又把莲花楼上上下下仔细打扫一遍,有人爱干净,他记得。

    这二层小楼能撑到现在很不容易,时常需要修补,方多病会寻来类似花样的木板补上,却舍不得丢掉原有的东西。

    任何东西都不能少。

    莲花楼二楼一般除了打扫,方多病不会进去,头一回进入还是和苏小慵一起,毕竟本来是姑娘的房间。

    他浸湿帕子,拧干后认真擦拭床边地板。

    那处地面凹凸不平,有些奇奇怪怪的刻痕,一个个晦涩难懂的文字叠加缠绕在一起,绘成特殊的图腾。苏小慵说那是南胤文,看着复杂,其实都是同一个词。

    莲花。

    擦干净缝隙里的灰尘,方多病并未久留,端盆离开。

    做完一切放下二楼几扇天窗,锁好门,招呼一句狐狸精。

    一人一狗朝不远处走去。

    昨夜下过一场雨,碑文字迹清晰可见。

    他定定地看了片刻,末了启唇:“我娘来信让我回趟天机山庄,我先走啦,下次再来看你们。”

    他一如往常继续唠叨下去,什么莲花楼已经打扫干净,狐狸精他也会好好养着,不知道要离开几日,那几盆杜鹃海棠和杂七杂八的花花草草他一并带走。对啦,他试着在后院种过萝卜,但好像不太成功,等回天机山庄再研究研究,他那么聪明,相信很快就能学会的。

    “我真的要走啦,我请柯厝村的渔民阿伯每三日来清理一番,当然,糖也不会少了你们的……”

    他取下腰间的糖袋放到碑前,俯身却见一颗豆大的水珠砸在地上,他随手抹去面颊湿痕,不再啰嗦。

    “狐狸精,我们……”

    砰——

    一声巨响传来。

    方多病愣了愣,抬头望天,是要下雷阵雨了吗,看这日头也不像啊。

    还是幻听了?

    没等他深想,那边莲花楼内再度传出声响。

    “……哎哟……李相夷!”

    “……我错了我错了阿谯……这是哪啊……”

    方多病混乱的脑子捕捉到两个熟悉的名字,当即拔腿跑向莲花楼。

    开锁推门,两道红衣身影与死气沉沉的莲花楼格格不入,煞是晃眼。

    少年人玉冠束发,高马尾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甩动,一身赤红劲装衬得他英姿挺拔,俊美无俦。

    而他怀中小心搀扶着的姑娘红衣相配,形貌昳丽,明艳动人。一双精致透亮的狐狸眼轻眨,她扬手拍了拍少年的胳膊,少年会意,走近两步拱手施礼。

    “请问兄台,此乃何地?李某与娘子误入此处,实属意外……”说出“娘子”二字少年还被姑娘掐了下腰,他躲开后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指指地上零零散散的木块,“损坏的桌椅李某定会赔偿。”

    回应少年的是良久的沉默。

    毕竟误闯了人家家里,两人也不能直接走掉,虽然满心困惑,却也还是默默等着主人发话。

    却听来人长长叹了口气。

    “狐狸精,你说我是不是太想他们了,都出现幻觉了。”说着说着竟是笑了起来,可同时落下一行泪。

    边笑边哭,好生奇怪。

    那只叫狐狸精的小黄狗歪头呜呜,不知何意。

    再傻站着等下去更奇怪,少年牵着姑娘走近,抬手在那人眼前晃晃。

    “你没事吧?”

    姑娘离得没那么近了,她顺手从少年腰侧荷包里摸出一颗糖递过去:“别哭啦,给你吃糖。”

    “你怎么能把送我的糖转送给别人呢?”少年不大高兴,醋意都写在脸上。

    “吃那么多糖你也不怕牙疼!”

    方多病只觉得他俩的声音忽远忽近,真的不是幻觉吗,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过那颗糖。

    剥开糖纸放入口中。

    是甜的。

    “……他怎么又哭了?”姑娘扯扯少年的衣袖。

    少年从何得知,但此人看着面善又亲切,不像坏人。

    “兄台莫要再哭了,别人见了还以为我们欺负你了呢。今日相见定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啊,在下李相夷,这是我的未婚妻,角丽谯。不知足下名讳?”

    “……方多病。”

    “噢,方兄!”

    方多病嘴一撇,哭得更凶:“你以前都喊我小宝的!”

    李相夷表情扭曲一瞬,讪讪笑道:“方兄瞧着年纪应当与我兄长一般大,唤作小宝不大合适吧……”

    “兄长?”

    一旁姑娘笑盈盈接话:“对啊,相显哥哥可比他稳重多了呢!”

    少年扭头轻哼,被姑娘戳了戳脸颊又转回来。

    “方兄,这里究竟是哪啊?我记得我和阿谯当时在破一个阵法,结果就莫名其妙跌进这栋楼里来了……”

    在李相夷的记忆里,没有四顾门,没有南胤,没有师兄,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一切,但他有爱他的父母兄长,有青梅竹马的恋人,他活得洒脱恣意,幸福快乐,最大的烦恼……

    若能称之为烦恼的话,他说不久后便是阿谯生辰,这是他们定下终身后过的第一个生辰,他想不到该送阿谯什么礼物,无论怎么都觉得不合心意。

    “方小宝你帮我一起想想吧,我想得脑袋都快炸了。”

    少年人不拘小节,很快熟络起来。

    这可就触及方多病的知识盲区了,他也没送过姑娘礼物啊,他想了想提议道:“送……发簪?”

    李相夷眉尾一耷,摇摇头:“我送过的发簪两双手都数不过来,平时看到什么漂亮新鲜的小玩意儿我都会买给阿谯。我还亲手打磨过一支莲花发簪,成品太粗糙,都没好意思拿出手。”

    方多病默了默:“莲花?”

    “嗯,阿谯很喜欢莲花,我家院子里有一大片莲池,种了各色莲花,每到夏日盛开之时,美不胜收……”

    话音未落,只听屋外传来姑娘的惊呼,少年脚下生风身形一闪,尾音飘散在潮湿的雾气里。

    是婆娑步,方多病不会认错的。

    “怎么了阿谯?”

    “你看这墓碑上,怎么写着我的名字啊!李莲花又是谁?”

    方多病缓步走来,狐狸精咬了咬他的衣摆,最后依旧选择跟在他身旁。

    “他们是我最好的两个朋友。”

    他的语气很平静,神情却显露出哀伤。

    离故人逝去已有多久,一年,两年,还是更久呢,方多病都快记不清了。

    他有家人需要照料,有自己的理想,有他必须承担起来的责任,他不能一直沉溺于过去。

    偶尔来此小住,才会放任压抑在心底的思念与悲痛。

    是梦吗,他仍然在想。

    一定是吧,只有梦才会如此美好。

    两人听他讲完故事,姑娘垂眸拭泪,少年握紧她的手温柔安慰,眼眶也是红红的。

    “这结局真令人难过,他们明明那样相爱。”姑娘眸中含泪,语带哭腔,“不过换作是我的话,肯定也会想尽办法救我爱的人,若他离我而去,我亦无法独活。”

    少年手指弯曲,轻轻刮了下她通红的小鼻子:“别胡说,有我在呢,我会护你周全,绝不会让你有事的。”

    “是吗,每回你闯祸挨罚都是我去求情的,到底是谁护谁呀!”

    “阿谯舍不得我受伤,我都知道。”

    小情侣黏糊得很,笑闹一阵,直到发觉眼前人泪流满面才收了声。

    “方小宝,你别哭了,他们一定也不想看到你这么伤心的。”

    比起李相夷干巴巴的安慰,角丽谯更实际点,直接把整袋糖都送给方多病。

    “阿谯这可是你给我……”

    “回去再给你买。”

    “那一袋可不够……”

    角丽谯支起一根手指戳开李相夷靠过来的脑袋,撒娇也不看看场合,嗔他一眼过后抬起手拍拍方小宝的头。

    “别哭啦,多大了还哭鼻子呢!方小宝,我们出来很久了,该回去了,下回再见哦!”

    两人向新朋友告辞,手牵着手沿着山路走远。

    方多病魂不守舍地站在原地,哑声呢喃:“还会有下回吗?”

    红衣少年摇头晃脑地念了句什么,在一片雾蒙蒙之中,看不清,也听不真切。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方多病揉揉酸涩的眼睛,再放眼望去,已瞧不见二人身影。

    果然,是梦吧。

    狐狸精又开始咬他的衣摆,他低下头去,墓碑前他放的那袋糖仍在,而他手里绣着莲花纹样的荷包触感真实,并非幻象。

    他剥了颗糖吃下。

    甜的,跟方才一样甜。

    他蹲下身摸摸狐狸精,缓了几息,破涕为笑。

    一切因缘而生,有缘自会相见,无论身处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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