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1

    大雨瓢泼，沈放拽着孟薇离开。

    孟薇穿着长礼服，脚上又穿着高跟鞋，所以几乎是被沈放拖着踉跄着走的，她不愿意跟着沈放，可沈放却像是失了控似的，不管不顾地拽着她。

    “沈放，你放开我！”孟薇浑身潮湿，攥着手挣扎大声道，“你觉得这样有意思么？我告诉你，我不爱你，我从头到尾就没有爱过你！！”

    沈放忽然停下来，双眸漆黑如墨，他盯着眼前的人一动不动，孟薇望着那双深眸，也蓦地愣住。

    她极少数见到沈放动怒，唯一的一次，是三年前的医院里，他们第一次争吵。可这一刻，她能够察觉到他身上，有浅微的怒意。

    仅仅是因为她说出不爱他的话。

    彼此再无言，沈放拽着人走到车旁，然后拉她上车，替她系上安全带，然后开着车扬长而去。

    窗外雨声啪嗒，水雾一样涌过来。

    他开了十足的冷气，冻得孟薇浑身不自觉的缩瑟。

    可就在这剑拔弩张彼此敌对的时刻下，孟薇忽然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喷嚏。

    沈放握着方向盘的手微顿，然后伸手去将空掉关掉。

    可雨太大，车内外有温差，没有一会，车窗上就爬上一层白雾，阻挡住视线。

    孟薇抿住唇，抱住双臂开口说：“把冷气打开吧，我不想跟你一起死在这条路上。”

    沈放又去开空调，车子疾驰开出去，十五分钟后，停在了一家酒店门口。

    孟薇坐在车里，抬头看过去，讽笑道：“怎么，还是三年前的把戏么，沈放，你以为我还会那么贱吗？”

    沈放听见她的话，无动于衷，抿紧唇瓣不语。

    他下车走到另一边开车门，伸手将人拉出来，拽着她就要走。

    雨依旧还是下着，孟薇浑身泥泞不堪，脚掌落地的瞬间，脚后跟处刺人的疼痛传来，她冷不丁倒吸了口凉气。

    沈放察觉出来，低头看过去，借着酒店前的光亮，望见她高跟鞋后脚踝处，被磨破了皮。

    他不觉拧起眉，伸手就将人拦腰抱起。

    孟薇惊了一下，拿着包的手去拍他，怒道：“沈放，你做什么？！你放我下来！听见没有！！”

    沈放任她闹腾，依旧一句话不说，抱着人进酒店。

    走到前台，不顾人目光，他冷声开口说：“拿一盒创口贴，到楼顶房间。”

    孟薇这才认出来，这是三年前他们来过的那家酒店。

    沈放在顶楼一直有一件固定的套房，她还记得，那间套房里，他为她买了一整个壁橱的衣服。

    沈放抱着人进电梯上楼，然后刷卡进房间。

    直接走到卧室，将人直接摔进了被子里，孟薇被摔得晕了一下，刚支起手，就听见门外传来门铃声。

    沈放瞥了她一眼，冷声说：“不许乱动。”

    然后转身出去开门，回来的时候，孟薇看见他手上拿了一盒创口贴。

    孟薇抿着唇支起手掌坐在床上，忿忿生着气盯着眼前的人，看他身上几乎湿透，然后在床前蹲下来，撕开了一张创口贴，脱掉她的高跟鞋，一手抓住她的脚踝，温热的大掌包裹住上来，她使劲挣了一下，沈放紧紧抓住，用了些力道，不悦地再一次说：“别动。”

    孟薇挣不开，就这么坐在床前，居高临下看着眼前的人，蹲在她面前，替她贴创口贴。

    她顶恨他这样！恨他的温柔，恨他对她的好，恨他不要她。

    “为什么要拍下那盏琉璃灯？”他替她贴好创口贴，一边低头问。

    孟薇心里带着气，想也没想，冲口讽道：“和你有关系么，谁要你多管闲事了？！”

    贴完一只脚，他放下，又伸手去贴另一只脚，动作温柔，慢条斯理地淡声说：“你爱我，你说和我有没有关系？”

    孟薇气得发笑，挣扎着缩回脚，看着眼前的人站起身，然后仰着脸对他说：“你就这样笃定么，沈放，三年前或许我没法反驳你的话，可现在，此时此刻，我只厌恶你这样的人！自私，冷漠，懦弱，你又有什么值得我去爱！没有人会原地一成不变，也没有像我这样的傻子，会三年了，还对你念念不忘！”

    沈放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咬牙切齿地说这番话。

    小姑娘的确是长大了，她比从前添了许多的风霜，可不变的，还是这样的脾气。像风，又像火。

    他也以为自己能够忍受她不爱他的事实，也能够接受，她一点一点地离开他的生命，然后去对另一个男人绽放笑颜。

    她说他懦弱，是啊，他一直都是懦弱和自卑的人，不止如此，他还自私且过分，他要她一如既往地爱他，不论何时，不论她的身边有谁，也不论自己是否接受她。

    他要自己抛弃她后，也不许她变心去爱上另外一个男人。

    他实在是太自私。

    沈放俯身过去，伸手一把捧住她的脸，按住她的后脑勺，压头吻上她的唇瓣，单膝跪在床边，紧紧箍住她。

    孟薇震惊，攥着拳头抵在他胸前，忍着他突如其来的强硬气息包裹住她，她拍他，咬他，最后愤恨着流着眼泪。

    沈放倾身将人压在被子里，双臂半拢住她，指腹一点一点抚摸着她的眼睛，眼睛里盛满了愧疚与心疼，话说出口，才觉察出来声音里的沙哑，他说：“阿薇，对不起，三年前那一晚，真的对不起。”

    一句话，叫孟薇眼泪一下没有收住。

    她泣不成声，鼻头泛着酸意，抿着唇一点一点抽噎。她什么委屈的话，全都无法说出口，有时候这世上不解的事情太多，她非要究其原因的问题，或许从来都没有解。

    这世上，没有对，也没有错。

    爱与恨或许真的可以伪装，可眼前的人，明明是爱她的，从三年前，她就笃定地知道他爱她。

    可是，难道就注定，他们之间，只有过程，没有结局么？

    向他要结局，真的就是一场错误么……

    她不愿意接受，也不想接受。

    眼泪从眼尾滑下来，一道长长的泪痕。

    孟薇推开他坐起身，她伸手抹眼泪，声音也变得温哝，冷意不像冷意，夹杂着一丝无可奈何而又倔强的愤恨，她道：“送我回家。”

    房间里静谧，半晌过后，沈放伸手捞起床边的外套，淡声说好。

    彼此无言，孟薇从床上下来，刚要弯腰去捡地上的高跟鞋，被沈放抢先拿过，然后直接扔进了垃圾桶，声音淡淡：“以后不要穿了。”

    孟薇坐在床边，仰头看见他将外套展开来，然后披在她身上。他弯身将她抱起，指腹抵在她的腰背上，感受着潮湿布料底下她的体温。

    将人腾空抱起，提着她的包，向门外走。

    长长的走廊，柔软的地毯上，没有一点声音。

    他伸手去按电梯，声音淡淡传来：“这三年来，你过得好么？”

    孟薇靠在他怀里，感受到他胸膛里的心跳声，她轻牵唇瓣，道：“不太好。”

    他再次沉默，似乎问出口的话，并不在乎她的答案。

    良久之后，他忽然又开口：“丁子晋，对你很好。”

    孟薇：“是的，他对我很好，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了。”

    “你会爱上他么？”

    孟薇沉默，笑说：“有一天，或许会。”

    电梯门开，他抱着她的手微顿，迈脚出电梯，他继续说：“有时候，不需要站在风浪面前，你只需要躲在他的身后，做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儿，也可以很幸福。”

    她对他这突如其来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他总有本能叫她动怒，却找不到出口，她笑着说：“是啊，我不论幸福或者不幸，都和你没有关系。”

    他说：“有关系的，我希望你过得幸福。”

    走至大堂，门旁有一排架子，上面挂满了雨伞，沈放走过去，停在架子旁，孟薇会意，伸手拿了一把出来，然后出了酒店大门，在门口屋檐下撑开那大伞，将他们一同罩在了伞下。

    伞下的世界，像是一瞬间隔绝了所有的嘈杂。

    也隔绝了所有的不爱。

    这个世界里，只有她和他，是彼此相爱的他们。

    沈放低头望着她握着伞柄的手指，纤细用力，风也有些大，他微微弯了弯身体，向她贴近，温声道：“可以低一些。”

    孟薇抬头，望见那张贴过来的脸庞，轮廓分明，干净流畅的下颌线，他还和从前一样的好看，算算年岁，他今年三十有三了。

    三十多岁的人，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是迷人的。

    这世上就是有遗憾，就好像，他们不能够同时成为这个年纪跨度下的人。他仿佛在告诉她，因为她来迟了十多岁，所以就注定，他们之间，不会有结局。

    除非，她此刻不是二十一岁。

    而是三十一，他才能够接受她。

    多么荒唐而又无奈的理由。

    可却是她唯一能够找出来的理由。

    伞面上雨声肆虐，她垂下双眸，轻轻喊他：“沈放。”

    他应她，“嗯。”

    “如果有一天我结婚了，你会来参加我的婚礼，然后祝福我么？”

    他身形轻怔，没有立时回答她的话，他抱着她往前走，一直走到停车场车旁，他将她放进车里，雨水淋湿他的后背，他俯身站在那里，眸光只落在她的脸上，她脸上有淡淡的，还未干的泪痕，他伸出双手去捧她的脸，用指腹一点一点擦拭那道湿润，轻轻地，慢慢地，然后又在她唇瓣轻蹭了一下，胭红在那里晕开，他笑了笑，说：“我会的，不论什么时候，我都希望你幸福快乐。”

    她轻抿起唇瓣笑，长睫垂下来，眼泪无声滴落进他的掌心里。

    或许，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她不去看他，再次喊他：“沈放，再见了。”

    沈放轻咽喉咙，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然后伸手拉过安全带，替她系上。

    开车送她回公寓，到门口，依旧抱她进去。

    黑漆漆的楼道里，寂静无声，她问：“沈放，你说，我能活一百年吗？”

    沈放浮唇笑，道：“会的，你会长命百岁，也会一直幸福快乐。”

    眼泪迷蒙，她靠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声。或许是知道最后一次，留恋与不舍都变得明目张胆，她对他说：“沈放，这三年来，我一直都很想你的。很想很想的那种，想到有时候甚至很生气，也会很难过。可是生气难过了以后，我还是会想你。”

    他们没有走电梯，走的楼梯。

    因为只在三楼，他默认抱她上楼，算是最后的告别。

    他告诉她，说：“阿薇，人生很长很长，有一百年那样长，而三年不过只是其中一段，十八岁是很美丽，然而其实每一年都很好，二十一岁很好，二十五岁也很好，三十岁，五十岁，七十岁，一百岁……它们都很好。日出很好，傍晚的夕阳也好，漆黑里的月光星星，也同样美丽漂亮，你也不该停留在过去。”

    “那你呢？”她问他。

    久久沉默，楼道里声控灯忽然熄灭，他沉稳地迈上阶梯，然后告诉她：“我是过时了的人。”

    有一种久别重逢的熟悉与沧桑。

    曾几何时，他也这样告诉她，他是过时了的人。

    她其实一直都不明白，何谓过时了的人，她以为她懂，可实际上，她或许从来都不懂。

    她不懂他，此时此刻，她也必须得承认这一点。

    或许，与年龄无关。

    她明白，只是她不懂他，所以才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她说：“过时，也有过时的美。过时的烟花美丽，过时的红楼梦也美丽，过时了的马上疾驰，也是美丽的。”

    那是一段恣意的美好。

    稚嫩的，明艳的，欢快的美好。

    她爱上沈放，出于一段叛逆，属于十八岁的叛逆。

    二十岁，三十岁，五十岁……或许都美，可她还是会记得那独属于十八岁的美好。

    走到三楼，沈放抱着孟薇停在门口，看见门旁站着的人。

    门灯亮起，孟薇望见那道身影。

    她从沈放怀里下来，光脚站在地上，走到丁子晋的身旁，然后拿出包里的钥匙开门。

    门锁咔哒一声，身后传来沈放的告别声，他说：“再见，阿薇。”

    她没有回头，开锁的手指停了一停，然后开门进屋。

    丁子晋依旧还是一身白西服，他跟着孟薇一起进去，他望见她狼狈的背影，光着脚，脚踝处贴上了两只熊猫创口贴。

    他问：“高跟鞋呢，怎么不见了？”

    她将包扔在沙发上，端起茶几上的杯子，仰头喝了两口水，淡声道：“不小心丢了。”

    弯腰放下杯子，还未直起身，身体忽然落入一道温暖的怀抱里。

    她一怔，下意识要挣开的动作，一时间止住了，她没有动，任由着身后的人紧紧拥住她，下颌抵在她后颈上，他轻声喊她：“薇薇，你会离开我么？”

    她转过身来，抬头望着他，然后双手张开圈住他的脖颈，将人抱住，她在他耳畔，轻轻说：“子晋，我们订婚吧。”

    丁子晋彻底愣住，他扶住她的肩膀，将人撑开来看她，震惊地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薇薇……”

    孟薇笑，问他：“你不愿意？”

    丁子晋忙说：“没有！没……有，只是，为什么……”

    孟薇望着他的眼睛，她在那双眼睛看见了狼狈的自己，她浮唇只是笑，问：“子晋，你是真的爱我的，对不对？”

    “我爱你，一直都是。”

    “那就足够了。”她抱住他，贴在他的胸膛里，真诚地说，“或许此时此刻，我爱你不如你爱我的深，但是，从今往后，我想一点一点爱上你，直至与你的爱持平，你愿意吗？”

    丁子晋双手环住她的身体，听着耳畔这些像梦一样的话，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孟薇会对他说这样的话，明明晚宴上，她拒绝他，跟着沈放一走了之……

    他甚至以为她会对他说再也不见之类的话，可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对他说出这些话。

    丁子晋捧住她的脸庞，笑着低头吻住她的唇。

    孟薇轻颤，感受着唇瓣上的火热与滚烫，连灵魂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丁子晋笑着放开她，规划着未来，道：“我想什么时候，让你和我爸妈见一见面，然后我们再一起商议婚期，你说好么？”

    孟薇从颤抖的灵魂中抽离出来，她仰头望着他，浮唇笑着说：“好，都交给你来安排。”

    丁子晋高兴地忘乎所以，他再次低头去吻她，感受到她唇瓣上的冷意，他揾了一揾她的脸，道：“冷不冷，身上都湿了，先去洗个澡。”

    孟薇笑：“好。”

    孟薇回房间拿衣服进浴室，丁子晋坐在客厅沙发上，依旧沉浸在这样的喜悦之中，茶几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是助理的电话。

    他拿起手机，走向窗边，然后接通，“喂。”

    “丁总，是乐石青的电话，他那边说，照片已经到手了，因为涉及沈氏，想问一声，确定是要发么？”

    丁子晋怔了下，窗户上印出他的脸庞，被昏黄的灯光笼着，不见神情，只剩下昏暗的轮廓和扭曲的五官。

    他抿着唇，静默良久，才终于开口道：“先等等……再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