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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下)

    顾井仪第一次向她求婚。她有种奇异的预感。

    就像……乘车在十公里的隧道里行驶,行驶,忽然被外面阳光刺穿了眼皮。学生时代已过去这么久。求婚当然浪漫,但浪漫的也许是恢复了对时间的感觉。

    她突然记起和他看过的大众言情剧里的那一幕:爱永远是突然降临的。

    没有指望痊愈,但也许上一次走出医院真的是最后一次。

    也许?这五年多无知!她总是一面在路上走,一刹惊醒,忘记为什么出门。总是说嘴到一半忘记要吐出来或其实是吞下去。第一次去井仪家吃饭,顾妈妈的仪态中有黄琴梦的影子。走在街上,任何人都有任何人的影子。

    而现在,五年后的今天,电车上,她又一次止住声音了。

    *

    一束阳光从西渡大桥直穿了过来,隔着五年的厚重尘埃,把腌着雨季气息的车厢穿透、穿破。车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停了。

    啊,五年。一轮明晃晃的太阳烘了出来,俯瞰整座城市,她之于光影那一场幻觉终于消失了。柏油马路上一地树的影子,随车行驶、开过,由短而长,又由长而短。只留下这纯然的印象。纯然的生命。

    一时间她明白了:不是光驱挞了那阴影,而是那阴影强调了光。

    马上就要见到井仪了。

    播报到站的女声响起,激起片刻小小的骚动。午后睡思正浓的好梦中醒来似的。

    颂祺把书装在包包里,理了理头发,向男生道别:“我要下车了。”

    男生点头,问:“去见画家吗?”

    “对,也是我男朋友。”

    男生向她道谢。而她也向那男生道谢。想自己从未这样大方过。

    男生又说:“希望你们幸福。”

    人与人多奇妙啊。她想:但是这故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了。

    走进美术馆,人不多不少。来往在一幅幅画前,看人物画就格外长,她才发现自己之于痛苦的想象力在逐渐褪色,想教授看到她的文章便赞许她才华——其实只是被痛苦选上又被写作选上了而已——这也正是我无法割舍黄琴梦的原因。如此留情。爱之中总难免有痛苦的成分。

    她关上眼睛,这画的作者已经自杀。她静静地、静静闭眼,一面想那幅画,渐渐像融进一池火热的温泉水里,四肢受浮力张开来,只剩眼睛鼻子跟嘴露一圈在外面。这一刻,她不是抗拒,而是坦然接受。

    顾井仪看到颂祺了,用她听得到又不会被打扰到的声音,像簇拥一大捧花那样拥住她:“想什么呢?”

    她笑笑,说没事。

    “何嘉他们还没来?”

    “没呢。他们才没有兴致逛这个。”顾井仪直起腰,看看时间,和颂祺继续逛画廊。

    逛到一半,颂祺开口了:“井仪,申请交换生的申请表派下来了,推荐信也写好了。”

    他没有一点意外的样子,“那很好啊。”

    “你没懂我的意思——”

    “我懂。”他亲了亲她,“不然你以为我回来干嘛,当然是和你一起出国啊。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啊?你怎么不告诉我?”

    “这是很自然的事啊。”

    “可是,你爸爸妈妈会同意吗?”

    他还说嘴:“不同意你就把我拐跑,拐一辈子不回来。”

    颂祺只是笑。

    过了一会儿,他说:“祺祺,你放心。我爸现在管不着我了。奶奶也已经好转,走之前我们去看看奶奶,有奶奶在,爷爷什么都不会说的。”

    何嘉打电话来了,不等颂祺开口,满口子直嚷:“啊,我跟你讲,气死我了!我就知道彭川不会送花给我!我就是这样便宜!我就是这样蠢!”

    “……他送花给另一个女人你知道吗?一个叫什么启淓岚的!这种七八十年代土产的名字,你可以想象那个女人有多上了年纪!一个千年老树皮也不一定!”

    “他居然敢!他凭什么这么对我?他是我交往过的男朋友里最丑的一个!”

    “这次我真的跟他完了!啊,你身边还有没有像顾井仪那样的高富帅?快介绍给我!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颂祺问:“你现在在哪儿?”

    “你敢信?我现在正处于海底捞的中心位置,我的对面坐着一只一米八的灰熊,它性别男,爱好女。我的四周围满了举着牌子的服务生,他们正一面跳舞,一面对着我齐声欢唱《分手快乐》!”

    顾井仪听不下去了,凑过脸插一句嘴:“何嘉,你想多了啊。”

    “想太多?那可是玫瑰花!”声音低下来,“你要替他打掩护是不是?他也替你打过掩护是不是?哼,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骂够了没有?启淓岚是我奶奶。”

    “靠,连这种理由都编的出来!顾井仪你够拼的啊!”

    “那家花店是不是叫莱恩?今天是我奶奶出院的日子,那是以我爷爷名义订的。你丫想象力够丰富的啊。”

    何嘉马上把电话挂了。

    晚上他们一起步行回同住的那家公寓,难得天上有那么多星星,语言一样代替静寂存在。颂祺一路话很少,顾井仪想了想,问:“离开前我们回去看看?”

    颂祺问:“回去?”

    “回珞城啊。”又补一句,“看看叔叔。”

    颂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当天回家,喂过小老弟和饼饼,顾井仪就订了回珞城的机票。

    颂祺在浴室里洗澡,顾井仪靠坐床上等她,想她同他讲来京都前的日子,仿佛她这一生都在下雨似的。

    她来京都的第一天,他在高铁站等她,她一见他就躲进他怀里。他知道她一定哭了。公寓是他们一起布置装修的。仿佛那还是昨天的事。想她穿着短裤,说这里要摆花架,那里要摆书柜,秋千要放置在向阳的位置。而他搂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抱起来。

    傻瓜。你怎么想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关掉手机。

    门开了。颂祺一面擦头发走了出来。

    他取出吹风机,她懒懒蜷在他怀里,两只猫就滚在脚边。

    “祺祺,结婚后生两个宝宝好不好?名字我都想好了。”

    “好啊。”

    “跟你说话呢,认真点。”

    她笑:“听到了。”“我只希望我们的宝宝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

    “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他一路吮吻她,从耳鬓到脖子,到锁骨,她煞不住笑了。痒痒。

    他捉住她。别乱动。

    半是扭,半是缠扯,阳台上那一盆绿萝随风而动,一骨碌叶子袅袅哼着,哼一支小调似的。哗啦一动,滚出栏杆外去了。

    *

    颂书诚接到颂祺的电话,问了好几次,她听得出他是欢喜的。心里迟来的愧疚,因为她不能想象他一个人在厨房忙前忙后整顿一大桌菜的样子。

    何嘉听颂祺要回去,也欢天喜地地说要回家一趟,“现在想想还是高中好,诶?你还记得我们常在校门口吃的那家炸鲜奶吗?还有那家麻辣烫,雨天坐在院里的棚下吃,贼美。”

    彭川也同何嘉一径回去,又是四人。

    彭川说其实他对一中是相当有感情的,“高三的篮球赛我期待了很久,嗐,可惜喽。”

    顾井仪说:“还好吧,又不差那一场。再说,我们四个不是都没参加吗。”

    何嘉说:“毕业照上也没有我们诶。不过也是,一想到要跟康滢滢和张恬恬一起照相,我一定会吃不下饭。一颗老鼠屎坏一锅粥。”

    “那是一颗老鼠屎吗?明明是一把老鼠屎!”彭川又想起韩燕燕来了,“不过后来我听说,康滢滢和张恬恬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顶着两个大光头在学校里走一圈,然后就被开除了,是不是真的?这谁干的?太损了吧!”

    顾井仪抿抿嘴,没说话。

    何嘉不等彭川说完,道:“活该。不是她们颂祺会被退学吗?”

    陡然静默。彭川扁扁嘴,说:“我倒是想照毕业照呢,后来我托王磊把我P上去,那憨憨娃直接把我的头P在了前面吴鹏和郭飞飞的肩膀上。简直没眼看!”

    几个人都笑了。

    喝过常去那家奶茶店的奶茶,几个人又去学校兜了一圈,谈工作、骂上级、再不就是聊八卦。

    坐在操场上那一溜光光的长椅上。一切都是旧日的光景,穿着鲜艳球服的体育生,阳光下夹缠着七彩汗珠的荷尔蒙,篮球从篮板砸在地上,一路颠远了。像撞击在岩石上的澎湃的、稀疏的浪花。或是神化里追赶太阳的巨兽,咚——咚——咚。颂祺也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可是当她一转头,和顾井仪四目相接,而左手边坐着何嘉,那心跳似一扇门终于关上了。

    从学校里出来,颂祺和顾井仪一起回的家。颂书诚果真做了一桌子菜。看上去又老了几岁。退化了几岁。但是家里柜子上黄琴梦的照片依然是新的,没有灰尘,显然他每天都擦拭。

    奇怪。一个人过惯了富足的生活怎么又能回头过起这样的日子。你只要在这屋里待上十分钟,就会觉得一切又都是从前。

    饭桌上,顾井仪提议颂书诚一起来京都,或者出国。颂书诚拒绝了。理由是颂祺已经不再需要他了。尽管他日复一日擦拭家里那些老照片,旧家具,一样地种植花木,但是每一天他都在活着、死去。

    颂祺和顾井仪两眼瞅着彼此,没有再说。

    临走的时候,颂书诚忽然问颂祺:“他对你好吗?”

    颂祺微笑点头。

    “你的病——”

    “没什么大问题了。”

    “还在吃药?”

    “已经停了。”

    “那我就放心了。”

    又是那种犹疑的神色。

    颂祺知道的,他果然又郑重其事把那张卡交给她一次:“留着做个纪念也好。我只是保管。”

    颂祺没有说别的。她懂得,在颂书诚,他的痛苦正是她苦痛之所在,这是爱的递层修辞。但她不想像颂书诚那样由顾井仪守着她就老死了。

    一切应当结束了。她有这勇气,她收了那张卡。

    颂书诚送他们出门,去机场。

    路上顾井仪开着车,看着后视镜里颂书诚被拉远、缩小的身影,小到不能再小。一个终结的句点。如释重负对颂祺说:“刚刚你很勇敢。我还捏一把汗呢。”

    颂祺说:“谢谢你陪我回来。没有你我做不到的。”

    “开心一点,我们还有许多以后呢。”

    “我知道。”

    车调了个弯。最后在郊外的墓园停了下来。

    顾井仪颂祺手携手下了车,在碑前立了几分钟,然后颂祺深呼吸,蹲下来,用手抚了抚那些草,有些太长,有些发黄,有些过于歪斜。手拨过去的时候,不知是她的手颤巍巍还是那草颤巍巍,更因为那颤巍巍显得衰老、谦卑、脆弱,临终忏悔似的。新长出的部分显得那么无知,近于残酷。但总有一天也会老而衰老。

    她一点一点把草拔掉了。

    顾井仪静静站在一边,没有上前,想那草的颜色同那画上她衣服的颜色是一样的。

    他觉得可以另画一幅新的。无所谓。总之他又可以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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