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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上)

    顾井仪只身回了京都。

    临走时,颂祺终于答应他会好好看病。

    他把他攒钱的那张卡留给她用,说这样就由不得她以后不当面把东西还给他。

    这一次颂祺没有拒绝。

    顾井仪回京都后,每个月定期把钱汇到那张卡里。

    颂祺重新捡起课本攻书,每天早五点钟起床,五点半到校门口那家餐厅买奶黄包,有时是可颂。一杯热腾腾的牛奶,或是拿铁咖啡。空气永远腥咸潮湿。一切都是顾井仪来之前的样子。新蒸的土黄色的泥土气。

    一眼望过去,天空是架着墨镜的灰,往下一片浓稠的翠荫,树下来来往往穿一中校服的男男女女,女生长长的马尾在风中飞舞得像洋流。青春就这样飞逝了。

    六点钟到市图书馆。中午十二点颂书诚接她,吃过午饭,下午一点又去,一直自习到晚上十二点。

    颂书诚不会像那些家长一样安慰她,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因为这样攻书每周只有一天,其余时间她不是在医院,就是把自己淹在衣橱里。

    顾井仪每周来电话。颂祺都说好。

    也有好几次他说:“快些见面吧,快要撑不下去了。”

    何嘉也常打电话来,说艺考发挥得不错,现在念小班,每天都很充实。再不就是骂班里贱人太多。

    说是距离高考不到两个月,但她的时间不是水珠从水管上滴落的时间。而是等待一颗油脂从蒸馏管萃取出的时间。

    顾井仪每天下晚自习就通电话来,偎着手机,她静静睡过去,很少做噩梦了。但是有时候她也会走出家门,到大街上,夜晚新凉的空气把裙子吹得澎澎的,沙沙作响。吹活路面上的树,也吹活路上行人的影子。

    颂祺看着自己胖起来的影子就想到黄琴梦。年轻时她未尝不是炽热的,只是过早的炽热又过早的凋谢。

    熟食店前,一个小孩扭着妈妈讨鸡爪吃,妈妈说:“吃鸡爪子不好,小孩吃了鸡爪子,写字手要打颤的呀!你爸爸就是从小吃鸡爪子,才这样没有出息。”

    头也不回地拉着小孩走了。动作之快。那些影子让道似的纷纷退却了。像鱼鳍划破水面时漾开的波纹,或是海草遥遥招过去时漏下来的光。

    这时她就原谅了黄琴梦,原谅她为了留守心中最初、也是唯一的爱而不惜仇视这一切,仇视所有其它人。我只是比她幸运而已。

    *

    高考前一个月,顾井仪特意从京都赶回来给颂祺过生日。还是阿飞告诉颂祺的。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关系变那么好了。何嘉跟彭川也来了。

    何嘉说十八岁是大日子。希望友谊长长久久。而顾井仪说这是她成人的第一步,希望她成为一个新的人。

    礼物递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很幸福,从没有这么多人陪她一起过生日。还记得那时初中,晚自习时何嘉买了一块小蛋糕给她过生日,两人又偷吃又偷笑。可是连回忆也奢侈。

    顾井仪说一中那样的学校不回去也罢,“以后每一年我都陪你过生日,好不好?”

    一个人的生日——或者叫它母难日?不能再想下去了。浴在蜡烛的光辉里,她吹灭了蜡烛,之后一段时间,她想起顾井仪都是想许愿而没有愿望的心情。

    何嘉送给颂祺一个精美的手链,彭川送的是一个咖啡杯(何嘉夸赞有进步,她始终忘不掉上次他送自己一支百鸟朝凤图腾的贵妃款口红)。

    顾井仪送她一部手机,外加一只小羊驼娃娃,“逛街时候看到的,想到你就买回来了。”

    她从此搂着那只羊驼娃娃睡觉。

    吃过蛋糕。几个人又喝酒。何嘉和彭川各自先回学校去了。

    颂祺说屋子里太闷,遂和顾井仪一起上街散步。

    两人走了一段。影子由长而短,由短而长,越来越近,他搂住她,愈吻;她愈醉。

    “井仪。”

    “嗯?”

    “万一我好不了呢?”

    “好不了就好不了呗。”捧起她的脸,“你放心,我有办法的。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都不要放弃好吗?”

    “好。”

    那天他们直走到顾奶奶从前寓的那所房子。家里的陈设和印象里的一模一样。

    顾井仪翻出从前的课本,给颂祺补课,讲着讲着,忽然笑了起来:“祺祺,你知道吗?在学校我每想你的时候,就给你写信。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写下来就觉得很幸福。”

    颂祺的病情真的很快稳定了下来,考前那一周没有病发。挣扎到考试结束,走出考场的时候,看到颂书诚在大门外,擎着伞站在雨里等她,大伞在风中癫痫着,黑头发和白头发夹缠在一起,成为整片的灰色。

    他已年老。她需要很多爱。很多很多爱。但顾井仪和家里舀协的那段时间,她每天唯暴食书本以度日。偶尔也写信,但那再度触痛了她之于现实的疮疤。如果将她和他的故事写下来,甚至连悲剧算不上。向死而生或向生而死都是超人的、好莱坞的。没办法再写下去了。

    终于领到京大通知书的那天,颂书诚送颂祺去高铁站。离别前,他沉默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递给她。

    颂祺没懂,说:“钱你已经给过我了。”

    “我知道。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

    “什么时候?”

    “应该是她走的时候。我后来在书柜中间那排书里发现的。我想密码你应该知道。”

    “我不会用的。”

    “为什么?”

    “因为我念的是中文系。”

    *

    大学几年,她没有回过家。怕读到那时颂书诚眼里那种失落。或干脆来说是失望。

    颂祺也常对顾井仪说:“我可以原谅她,但我不是慈悲的。原谅的又一重意思是放过,我总得活下去。”

    顾井仪说:“但是也许你妈妈不是那个意思。你不是说最后她松开你了吗?”

    她抬头,看到阳光穿过年轮已有百年的大树,从窗子里探进来。屋内一片明的明,暗的暗。

    顾井仪又说:“我只是想让你想起来好受一点,开心一点。”

    颂祺说:“我知道。能与你这样我已经很知足了,真的。谢谢你,井仪。”

    他当然想多抽出时间陪她。但颂祺对于从前只字不提。不提不代表一切不存在。即使有时候她真的很幸福,当顾井仪想她就大半夜从英国飞回京都的时候,当雨天他在校门口接她下课的时候,当他牵着她的手逛操场的时候,当他和她一起步行回家买路边水果摊回家拌酸奶吃的时候。每一次他请她舍友吃饭,说请多多关照的时候。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拉着她在客厅旋转着跳华尔兹,那转弯时不经意的瞬间,她会想到黄琴梦。一个人的时候,感觉悄然逼上来,像酽酽的沉到杯底的老茶,她愈锈。如果这时她走回家,拉开双开的大门,颂书诚看她时眼里一定就是这种神采,人们笼统地把这种感觉叫做思念。

    她是在为她唏嘘吗?就像被假释的罪犯迈出监狱前回头看一眼时那种姿态?

    顾井仪不在的时候,颂祺就一个人走出学校。坐在咖啡店角落一个人读书,周围一切车流和喧嚣是近于善意的,静静等待,不多向前一步。顾井仪从不表示意见,非议她的只有家里那些亲戚。可一个人但凡要活下去,总要背负些自私的。

    颂书诚每次来电话都是道节日快乐,电话就打到她和顾井仪同住的公寓里。唯有那一次,他用问句的语气陈述:“我去你妈妈睡的地方看过了,长了好多草。”

    ——那就是时间的重量。她恍然觉得眼前一片光影婆娑,仿佛一盆巨大的植物掀腾、翻覆,呼啸出枝条的样子。原来只是风吹动窗帘。一时间房间里所有秩序都被打乱了,明与暗交替,同刚来的时候相比,桌椅、茶几、书柜、咖啡壶更为光鉴鉴、亮堂堂的。而阴面那一排鱼缸、流利台的位置越来越窄,简直被挤得变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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