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pture 52

    颂祺丢开手机,由着光打探在额头上,探出一片淤青——前几天黄琴梦打她时不小心撞上去的。

    她缩皱在床上,整个人像一团被揉烂的废纸。唯一的感觉就是冷。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抹抹脸,眼泪湿爬过的位置凉凉的,早已经干了。

    大概有十分钟。她窸窸窣窣爬下床,拉开阳台的门。空气新凉,人也变得清醒。觉得吵。不知道是电视机在播报跨年节庆或是小孩子喜乐的声音,像城市里有烟火摇荡。

    事实上什么都没有。没有节日气氛。只她一人站这里哭。哭得肝肠寸断。脚踩在底部那一横划栏杆上,她很难过,觉得自己就要死了。被确诊重抑郁后,黄琴梦说她也要疯了,还动不动就要带她一起去死;摊上她,摊上高额的医药费,她是一点指望也没有了——究竟为什么我这样命苦!究竟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天知道她天天吃那些药会不会变成一个傻子?一个白痴?

    她日日观察她的迹象,究竟是折磨自己还是折磨她?在黄琴梦,额头上的淤青看起来像霉斑一样,这么久还不见好;她终于恐怖起来,强塞颂祺进姥姥家。

    其实还不是忌不详。

    全身重量加持在铁栏杆上,被人阻拦一定就是这个力度。她当然记得。不久前才刚回掉顾井仪的信息。但这像每次拜神庙,手捧着香烟往前走,烟往后,只有飘得更远。

    他不会出现了。分开也才半个月,她已经记不得他的声音,忘却他的形相。她和他再没有关系了。

    她对折了腰身,挂在栏杆上,脸朝下,潜水一样深深地出气。马尾一舐一舐在风里,拂在脸上,异常轻柔,和风的声音一样。在召唤她。

    她看到自己跳下去,就像一滴红墨水溅开在水面,朝着地心开花;可心里没有一点波澜,因为印象里已经发生太多次。

    她自言自语:“反正也没人爱我。”一面抬脚,往栏杆外翻。但她忘记了这不是她和黄琴梦寓所的那栋楼。才往下一挫,就触到栏杆外的阶地。啊,除夕夜死在别人家,这太晦气了。

    她渴望有什么灾难发生,比如一阵强风把她泼下去,或者脚滑。或者栏杆失修。随便什么。渴望骨头像桅杆那样断裂!也许明天走在路上就会有辆卡车冲过来把她撞死。谁知道呢。

    但清醒地死在别人家,她做不到。也许她还是怕死。她呆坐在栏杆外那一块空地上,一面啃食自己的发梢,真写遗书就太像在演戏了。

    这时楼下有人大呵危险,退回去。一面说用手电筒的强光来回鞭笞她。这太羞耻了。她挡住脸,快手快脚挣回栏杆,冲跌进卧室,栽进扶手椅里。脸色苍白,一整天没有说话。

    但还是被家里人知道了。

    *

    大年初二那天,黄琴梦早早来了,一来便唤颂祺到跟前,问:“听说你要自杀?”

    颂祺没反应。

    她冷笑:“你有必要这样吗?成心做给我看?”

    颂祺说:“我没有。”

    “呵,没有?真正想死你也不会站在这里了。真正想死是拦不住的。”

    她耸耸肩膀,转头对一旁的舅妈说:“我就不明白了。我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她?还要我怎样?工作工作辞了,婚事黄了,省吃俭用供她读书,家务家务不用做,补习班也那么贵吧,越娇养越是没一糊!”

    舅妈说:“现在小孩子压力大嘛。”

    黄琴梦说:“就只是读书都读不好,我天天熬油费火,干脆就不要活了!”

    舅妈见她没几句又开始抱怨,乘乱走开了。黄琴梦便一头数落起颂祺:“不用你跟我做戏,我干脆跟你直说了吧,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会自杀。即便你真的死了,我顶多难过三个月,掉上几滴眼泪,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质问她为什么不是这样死或者那样死,“你打算跳楼吗?从哪里跳?怎么跳?拜托要跳就从十几楼跳好吗?别弄个半身不遂还拖累别人!”

    舅妈帮姥姥在厨房剁排骨,说:“才几年光景,现在说话一点不着调了。”

    姥姥冷笑着说:“我看她从回来起就没正常过,自己不顺就怪起孩子。近四十的人了,还跟十几岁时一样受男人刺激,这几年更是不够数了。连你爸也说,书诚那人无非木讷一点,人是好的——”

    “听说他家新拆迁了院子?得了不少钱。也算发迹了吧?”

    “嗐,还要我怎么说?早几年不肯好好过日子,生把人折腾跑了,现在见他发迹,不知道背地里又弄什么鬼。前几天阜春打电话过来,说的那个好哩!她这事做的也太伤阴鸷……”

    “听说再婚的这个被查出是癌症?”

    “所以说伤阴骘啊,都晚期了,你急的她死不了怎么着?挂了电话,你爸气得脸都白了,怎么问他也不说,一个人上医院打吊瓶。我一连追问了几天,昨天才吐了口。现在连我也气昏了,这叫做父母的脸往哪搁?”

    舅妈说:“所以说啊,太会折腾的人,日子是没办法过好的。她回来时钱也不差吧,我和阿铨本分,不计较这些,但有一分落到您和爸手上吗?您和爸也要早做打算,将来钱到了她手里,不定要弄一屁股债呢。指望她养老,指望得上吗?”

    她远兜远转,又说到立公证遗嘱这事上了,姥姥一时也没有作声。

    估摸着饭点到了,舅舅这才猫出卧室。被子不叠,脸也不洗,蓬着头,三脚两步朝厨房里一钻。

    舅妈见他就不耐烦,要他催大宝的功课,他大气呵了几句,一拐拐进客厅去了。

    黄琴梦还在训颂祺,冷不丁见他眱着自己,吓一声:“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哪有人大过年训孩子的?”舅舅说,一面盘踞沙发坐了,他自己好吃懒做,却最喜欢把家里人使唤得团团转,“行了,不就一次没考好吗?舅舅相信你!快别挨你妈说了,大宝在楼上呢,帮舅舅看他做功课去。”

    转头又说教起黄琴梦:“你这不是自找的气受?一个女孩儿,书念得再好,将来能指望什么?妈在厨房忙得手脚洒不开,你倒悠哉,还训起孩子来了。”

    黄琴梦最恨他这点,最恨男人这种理所当然的臭毛病。她坐直,端着胳膊,连声冷笑:“你怎么不去?天天夜睡到明,明睡到夜,老婆洗衣,老妈喂饭,工作工作没有吧,还动不动就向老爸伸手要零花钱。谁有你悠哉?”

    说毕,两人的眼睛一齐瞪了起来。四个眼珠串成线一样挤来挤去,只是不做声。

    姥爷来了,他也不比儿子强到哪里去,一样盘踞在沙发上;一个摸香烟,一个掏打火机,在客厅里吞云吐雾。他们一味强调男子气概,所以大声;呼这个,喝那个,谈政治,骂政府,凡是便宜轮不着他们,他们就不满;凡是贪便宜得不到满足,就更要生气。家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枯槁憔悴,更没有一个不这样肯定地接近于一个动物,因为照他们的说法,女人不为家庭牺牲,叫败家;领出去,又太没面子。于是日日孵在家里,挑剔长短,这也不顺心那也不顺心——唯一知足的是老黄家又添了一个孙子,男孩子将来是不愁出路的,因为“一个人只要脸皮厚,这辈子总会有点出息的嘛!”

    老头子日日把两个孙子唤到跟前,声音像海浪,一声比一声长,欲舔个满怀;孩子到了跟前,摸摸头,亲脸蛋,爷爷长爷爷短要零花钱。他给起来没数,眼也笑花了,手一挥:“去玩吧!晚上让奶奶给你们做好吃的!”

    孩子们跑远了。而黄琴梦永远有气,因为她看见自己背着七八岁的舅舅,上街买糖吃,结果一颗没吃到!她还看见姥爷弄来一辆三轮车,先抱舅舅上去,她很高兴,荡开双臂,结果他兀自蹬起三轮车,要她在后面追!再说,正是他们把她嫁给颂书诚的!想到他们和他一样,出了事便往女人身后一钻,气也不敢出,还不如永远死了,现在就这样大声!而妈呢,诉起那些委屈永远只知道哭!

    她冷眼观觑他们,他们自私又狭隘,论起别人总是一套一套,一到自己,就有无数的循词。电视机总是为他们开,饭菜端上桌,他们埋怨女人做饭不精细,不是油太少就是味道太咸;撂了筷子,吃的比谁都多;拍拍肚皮站起来,朝卧室床上一倒,不足十个数,就鼾声如雷。

    啊!这些男人!

    她马上起身,噔噔噔上楼。见颂祺面朝墙坐着,不由得没好气:“呆坐这里干什么?还等着人请你去吃?”

    她收拾桌子,女人们都上桌了,颂祺只是不下来。

    舅妈要大宝去催,黄琴梦嗤:“管她呢,本事没有,脾气怪大!”

    一面抱起二宝,哄弄那孩子,“还是二宝乖,是不是?你和哥哥谁乖?”

    舅妈叹气:“大宝才是被惯坏了呢。都高三了,天天只知道打游戏,一说就瞪眼睛,我看他干脆不要考大学了!还是女儿好,像颂祺,又听话,成绩又好。”

    黄琴梦存心要给颂祺刺激受,沸腾了声音说:“她?算了吧!你没看见她的成绩单,气得我——我早说读书时不要谈恋爱,她不听,还整出一些八怪七喇的糊弄我。她说她病了,从哪里谋出一张诊断书搪塞我,当我不知道?”

    她越说越气,禁不得继续说下去,没完没了;到最后,她甚至当着一众亲戚的面,宣布女儿就是个废物。

    颂祺只是不做声,亲戚们也尴尬。黄琴梦不觉得,教唆起二宝:“千万不要跟楼上那个姐姐学,要听妈妈的话,知不知道?”

    二宝拍着手,笑得咯咯的:

    “不要跟姐姐学!”

    “你问她:你听得到吗?”

    “你听得到吗?”

    “你怎么不答应呢?”

    “你怎么不答应呢?”

    “你是聋子吗?”

    “你是聋子吗?”

    “你死了吗?”

    “你死了吗?”

    颂祺倒在床上,脸埋在被子里鸦号,肩膀也一耸一耸的。隔壁鼾声不减,亲戚丛大笑,一切就跟梦一样。她抬起脸,嘴微微张着,就是看也看不见,为什么这个世界的隔音这么差?她的痛苦,她的痛苦像用脚踩紧油门又不得不踩住刹车一样,而她们却像竞选车一样大声,仿佛快乐就理应如此;她们雪亮的自由、吉乐,像把刀子插进来,同时又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眼泪顺着脸颊拥向嘴角,还有更多流进脖子。她滑下床,瘫坐在地上,干呕起来。

    姥姥寻上楼,黄琴梦夹脚跟了上来,掀开门,劈头就骂:“你又甩什么臭脸?”

    姥姥掠她一眼,“你少说几句!”

    黄琴梦见颂祺背着门,抽搐着,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不由更气。她赶上来,把颂祺揉着掐着,捶着打着。

    姥姥劝,她暴跳起来:“还要我说出什么好的?她干的那些不要脸的事,就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扯着颂祺,“你自己跟姥姥说,你干了什么好事?”

    颂祺扭过脸,“我干什么了?我自己赚的钱,我违法了?你自己龌龊,不代表谁都跟你一样!”

    她一听疯了,奔上来,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抡了起来。颂祺哭着叫着,头从这边滚到那边,又从那边滚到这边。

    她嚷:“你自己赚的钱?你有多大的本事赚那么多钱?真是你自己赚的,也不会被我从书里抖搂出来才说!真当我傻?索性都替你说了吧,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谁知道你那些钱从哪个男人身上捞来的!那时江美茹说我还不信,刚搬来的新邻居,怎样怎样有钱,你一来二去勾勾搭搭!下贱种!你还有脸哭?做出这种事你还有脸哭?”

    亲戚们寻上楼,颂祺挣开黄琴梦,也不哭了,睁着眼叫:“我勾勾搭搭?人家江美茹还常骂我不自爱呢,我倒想知道是因为谁!”

    “你再说!”他们拖住她,“让她说!没教养的东西!不要脸的东西!只有更坏!”

    颂祺迎着她喊:“你不要脸!”

    随着这一声,两人蹿了出去,挥巴掌,摔东西,拼拳头,推推跌跌,手撕头撞。

    姥姥叫起来:“这孩子!怎么打起你妈来了?”才拉住这个,又跑了那个。

    他们在这乱成一团,隔壁却依然鼾声如雷。

    亲戚们全跑光了,黄琴梦还不依不饶,指着颂祺,天哪,她一定中了什么邪术!都是因为那些书!你们看她像生病吗?从前她是妈妈贴心的小棉袄,如今变了态!她倒在地上,伤心地哭了。

    黄琴梦离开后,姥姥推开卧室门。颂祺正抱着腿坐在双人床上,以为那是一座岛。但下一秒,她的安全感破灭了,灯啪嗒亮了起来。一轮湿黄的光像一张模糊了泪容的脸。

    姥姥一坐到她身边,试图用手抚平床单上的褶皱,自己却攒眉说:“你妈就是那么个脾气,不理她就好了,干嘛撑着头和她吵?今天闹这样一场,多难看。”

    颂祺凉凉笑了,听到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说:“你们不在那个家,我就是被她打死也没人知道。”

    姥姥再劝,她从此不说话了;劝说无果后,姥姥终于推门走了出去。

    颂祺爬下床,开始收拾行李。从便利店找回来的硬币从外套里滚出来,漏进衣柜柜底的罅隙里。她伸手去捞,摸到什么,一个很软烂的本子,蓝色方格子的。她很讶异,因为这是她从前的日记。

    就在第一页。手细细辨认过一个个方格子里幼形字的脸面。森森的。滑滑的。凉凉得像是骨头。突然,她丢开本子,捧起脸,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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