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

    唐珺的脑袋里有一声尖锐的爆鸣,震得她两眼发黑。

    “怎么可能?外婆不是在内蒙玩儿的好好的?”

    她踉跄着从床上爬起来,下地时不留神被椅子脚绊了一下,“咚”地砸在地上。她顾不得疼,以最快的速度起身穿戴整齐,耳边母亲的话忽远忽近:“年初你外派马里的时候,外婆在家摔了一跤,当时她怕你担心也不让我们说。这次出去的突然…”

    “身体不好怎么还让她跟朋友出门呢?”唐珺一下就明白了,上了年纪的人哪怕有一点磕磕碰碰,对身体的伤害都是不可逆的,外婆这是埋了病根。

    “我们谁都不知道她去内蒙,也没人跟她一起,是她自己去的,”母亲抽噎着,“今早我接到我们老邻居阿日善的电话,说你外婆前几天就到老房子里了,早晨他带着孩子去拜访,才发现外婆已经不在了。”说到最后,母亲已经泣不成声。

    唐珺穿鞋的动作顿住,脑海里闪过老人家从大山里走出来,跋山涉水,独自一人踏上草原的画面,揪心不已。外婆从来是个不愿意麻烦人的性格,连到最后都是。

    在草原上度过了前半生的老人选择回到草原,迎接暮色的到来。

    原来昨天夜里传达思念的那通电话就是她和孙女最后的告别,原来,“外婆困了”是这个意思。

    唐珺越想越喘不过气,强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起身边出门边和电话那头的母亲说:“妈,你等我,我马上回来,我们去内蒙接外婆。”

    挂了电话,她飞快地往办公大楼跑,她得见张挺,她得回家。

    戈壁的晨光照在唐珺身上,她却没有感觉到丝毫暖意,只觉得整个人都浸在冰潭里,越沉越深。眼泪迎着风被吹向脑后,她也来不及擦。

    她应该想到的,她应该明白的,外婆的电话来的那么奇怪,她怎么察觉不到呢?

    懊恼的情绪裹挟着巨大的苦楚像无数的箭矢向唐珺袭来,她逃无可逃。

    跑到楼下时,她意外地遇上了晨跑回来的邓放。

    男人脑门上还流着汗,在晨曦的光芒下一闪一闪的。他胡乱地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汗水,脸上挂满泪痕的唐珺就这样闯入他眼中。

    他没想过会见到这个样子的唐珺。

    慌乱,无措。

    他赶忙上前,关切地问到:“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唐珺埋着头往前,没顾的上理他,迎面撞上一个人。

    “小唐?魏老已经告诉你了?行,赶紧去准备吧,领导下午就到了。”是韩君昊。

    唐珺茫然抬起头,问:“告诉…什么?”

    韩君昊笑笑,道:“这孩子,这么早来工作室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这不前天下了批示,这个星期有领导到基地视察工作,你…这是怎么了?”说到一半,韩君昊终于注意到她不对劲,看着她通红的眼睛问她。

    唐珺的脑子再一次炸开了,她真是急糊涂了。“泰山”实验正是关键的时候,前天魏总还叮嘱她过几天会有领导来,让她好好休息,方便汇报工作,更别提后面还有一堆资料等着,她根本就走不了。

    可是外婆还在等她。

    看她半天不说话,又看看跟在她身后的邓放,韩君昊皱皱眉,指着邓放问:“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欺负小唐老师了?”

    邓放本来是担心才跟来的,这“指责”实在是冤枉,立刻摆手。

    “我没事,韩局,就是没休息好。”唐珺出声打断他们,跟韩君昊解释。

    韩君昊半信半疑地眨眨眼,最终还是没再问什么,只说:“年轻人上进是好事,还是多注意身体啊。”说罢拍拍唐珺的肩膀就离开了。

    唐珺的肩膀顿时就垮了,她第一次有了发自内心的无力感。

    “身已许国再难许家”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她僵硬地掏出手机给母亲打过去,外面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了,刺得她发肿的眼睛生疼。

    “妈…”出口是她也不曾想到的沙哑,“我可能…没办法回去…你,你帮我跟外婆说,让她不要怪珺珺…”唐珺哭得隐忍,连带话也说的短短续续。

    挂了电话,她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墙角滑到地面,蹲在地上哭,眼前闪过的是她和外婆的点点滴滴。

    她想到小时候外婆抱着她回小村子,领她到河边踩水;给她看照片,告诉她穿着蒙古袍的女子年轻时是怎样的意气风发;给她取名叫“娜日苏”,希望她像松柏一样不屈不挠……

    在回忆里陷得越深,唐珺就越不能原谅自己:她甚至连外婆不在了都不能回家。

    正想着,有一个人站在了她面前。

    泪眼朦胧的她抬头望,发现邓放正给她递纸巾。

    “别哭了,对身体不好。”许是没怎么安慰过人,他只能说出这样的理由。

    唐珺收紧手臂抱住自己,站起来尽量与他平视,问:“你怎么还不走?”

    邓放叹了一口气,看着她用无奈的口吻说到:“你这样我怎么走?”看见她这个样子,邓放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他确实心疼了。她哭得一抽一抽的,他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

    察觉到需要一个解释,唐珺缓缓开口道:“是我外婆…她走了。”

    闻言邓放了然,声音沉沉地开口:“节哀。”

    唐珺点点头,转身往外走,邓放想要安抚她的手就这样僵在空中。

    她这是要留在基地,他当然明白这有多不容易。

    选择这份工作,要担得起的不只是鲜花和掌声。

    顶着烈日,几辆军用越野缓缓停在基地门口。试飞队队员在门口整齐列队,接受检阅,唐珺则是站在魏总身边。

    几位领导说话的间隙,邓放微微转头往唐珺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她嘴唇微抿,眼睛处的红肿还没有消褪,但脸上再没有任何不快的情绪,只有恰到好处的笑容,仿佛早上那个快碎了一样的人不是她似的。

    她得忍成什么样子?

    邓放一路看着她从容地接受提问,然后一一解答,受到表扬时又谦逊地回应,跟刚来的时候一个样子。要不是今早撞上她,邓放真的会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她越握越紧的拳头还是出卖了她。

    好不容易熬到陪领导在食堂吃完饭,唐珺借口工作室还有事,离开了。

    她走到拐角给母亲打了电话。

    “妈?你们到了吗?”

    唐珺的父母今天早上就坐了最早的班机去内蒙,要接回她的外婆。

    “我们刚到老房子,珺珺,外婆不想回去。”唐珺妈妈说。

    “什么不想回去?”唐珺不解。

    “外婆留了信,说她要留在内蒙。”

    ……

    “那就…留在内蒙吧,留在内蒙…”

    唐珺喃喃自语,重复着那四个字。

    “那,外婆有没有话要跟我说?”唐珺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珺珺,谁都没有。”

    唐珺再一次沉默了。

    要外婆留什么话呢?

    老人家想跟孙女说的话早就融在了漫长岁月的关切里,她知道外婆对她没什么要求的,只要她健康、平安。

    无力感再一次爬上心头,唐珺也哭不出来了。

    她刚要走,转头看见站在一旁的邓放,看样子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了。没由来的,她头一次对邓放展露出恶劣的情绪。

    “邓放同志,听别人打电话是种很不礼貌的行为,你可以走了。”她就是不想让邓放看见她脆弱的样子,所以凶得赶人。

    “带你看日落,走不走?”邓放直接无视了她的态度,抬起车钥匙在她眼前晃晃。

    老人孤独地离开的样子始终在她眼前徘徊,她甩甩头应下了,“走。”

    夕阳西下,车轮卷起尘土飞扬。邓放把车开得很快,车窗也大大地开着,狂风猛地往车里灌,想要把人的愁绪吹散。

    唐珺眯着眼看远处的斜阳,她感觉到生命中有一缕光亮在一点一点流逝,心里的苦楚快要溢出来。

    邓放一直把车开到一片平坦的沙地才停下,望着被地平线吞噬的红日,他转头对唐珺说:“去吧,去送送老人家。”

    唐珺一愣,缓缓回头看他,这才明白他带自己出来这趟的意思。

    满眼的感激溢于言表,唐珺开门下车,摇摇晃晃走了一段,在巨日前站定。

    邓放看着她跪倒下去,虔诚地将双手合十,再张口已是掩饰不住的哭腔。

    “外婆!珺珺来送你了!长生天保佑您,安心去吧——”唐珺几乎是吼着说的,要将心底的懊悔、委屈与无奈都倾诉给戈壁。

    说完,她终于不再掩饰,匍匐在赤色的土地上嚎啕大哭,哭声凄厉而悲怆,双肩止不住地颤抖。

    邓放就站在她身后,锁眉看着面前这一幕。

    除了让她自己消化别无他法 。

    等四下已经黑暗,只剩车灯,唐珺撑着麻木的胳膊踉跄起身,邓放赶紧过去扶她,却被她挥手拂开。

    “唐珺…”邓放担心地开口,却被唐珺打断了。

    “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前年过年,也是我外婆75岁的生日,我在土耳其,回不了家;去年6月,我答应我妈妈请探亲假回老家看外婆,结果临时接了任务,走不开;今年年初,我外派马里,我外婆在家摔断了腿,为了让我安心工作也没告诉我,现在…现在连她不在了,我都不能回去,我到底在干什么…”她自责地回忆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回忆着她如何离家越来越远,离外婆越来越远。

    邓放只觉得心疼,现在的唐珺就像一只碎了的瓷瓶,他得一块一块地把她“拼起来”。

    “唐珺,我没理由要求你坚强,可你想想,老人家不就希望你好好的?你这么自责,她怎么能走得安心?”

    唐珺塌下去的肩膀直起来一些。

    邓放继续道:“正是因为了解你的工作性质,她才会选择不打扰,你这样的状态,一定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

    唐珺却突然魔怔了一样,紧紧抓住邓放的手臂道:“对…对!外婆说了让我好好工作,走!我们回基地,我要好好工作…我要去工作…”

    “唐珺!”邓放猛地一声喝住她,捏住她的肩头一字一顿地对她说:“放过自己吧。”

    唐珺一下噤声,像被他吓到一样,而后又是大哭,泪流不止。邓放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她搂紧,慢慢替她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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