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相信我,她会理解你的。”邓放温声说。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久到唐珺觉得已经没有眼泪可流,她与邓放拉开一点距离,用衣袖囫囵抹了一把脸,声音略带警告意味的跟邓放说:“今天的事你不许说出去。”

    邓放正纳闷,听她补了一句:“正是关键时候,我不能拖大家后腿。”

    唐珺就是唐珺,缓过来了还是那个理性、公事公办的唐珺。

    邓放心底突然滋生了一个很奇怪的想法:他好像更愿意看她哭。

    她哭的时候更有人情味。

    正想着,唐珺扯着他的袖子往车那边拖。

    “走了。”

    邓放拖着脚步被她“领着”往前,在她看来他这几步路走得不情不愿。

    “怎么了?”她停下来问。

    邓放叹了一口气,说:“想回家就打报告回去,没人会怪你。”

    唐珺眼里有一瞬犹豫的光,然后就散了,邓放看得真真切切。

    “走了。”她又重复一遍。

    邓放只能由她。

    夜里的戈壁滩气温骤降,逼人的寒气被隔挡在车外,车内一片寂静。

    唐珺上车以后再没说过话,只是偏过头安安静静看着窗外的景物飞驰,如果不是睫毛偶尔煽动,邓放真的会以为她睡着了。

    他试着找话题打破沉闷,唐珺都是敷衍式地回应两句就没了,显然不想说话。

    “我们好像迷路了。”没过多久,唐珺突然幽幽地开口。

    傍晚他们出来时大概开了20分钟,唐珺记得的,但现在已经快开了40分钟,够一个来回了,却连基地的影子都看不到。

    她扭头看着邓放,后者倒是不慌不忙。

    他存了私心的,故意带着唐珺绕路。

    他不想唐珺太快回去用堆积如山的资料压制自己的情绪,然后变成一台工作机器。

    他自己也想跟唐珺多待一会儿,他觉得现在的唐珺需要人陪。

    谁料,原本平稳行驶的汽车突然剧烈抖动起来,紧接着一下就停在原地了,怎么都打不起火。

    邓放拔了钥匙提着手电下车查看,发现左后两个轮胎都被插动物肋骨捅穿,骨头卡得死死的,胎已经瘪下去了,油箱还在漏油。

    他眉宇一皱,抱着希望打开后备箱,结果只找到几瓶水和一根绳子。

    他叹口气,认命地拎着水去给唐珺。

    “胎爆了,走不了了。”他递一瓶给她,自己也扭开一瓶喝了几大口。

    唐珺闻言一惊。“那怎么办?”

    她掏出手机,这里离基地远,根本没有信号。

    戈壁晚上又冷风又大,还时常有狼出没,就算呆在车里也是难熬的。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车里不能待了,我们得找个地方。”邓放沉声说。

    唐珺眼睛睁得大大的,问到:“不在车里还能去哪儿?”

    邓放看了一眼还在不断漏油的油箱,似不经意地回了一句:“反正在这儿死得快。”

    唐珺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邓放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又道:“车上有定位系统,明天发现人不在他们会来找的,我们得先把今晚平安过了,走吧。”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拉唐珺。

    唐珺不太信任地看向他,问:“过不了怎么办?”

    对于这样的质疑邓放同志用一个挑眉回应了。

    “怕什么,我还在呢,要死我给你垫背。”邓放的声音里有戏谑,在这样的环境里却莫名让人心安。

    他也没有再给唐珺犹豫的机会,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就带着往前走,边走还边塞了一截从车上拿的绳子到她手上,自己捏着另一段。

    还没从悲伤中缓过劲来的唐珺这下眼前一黑,这是出了事自行了断的意思吗?

    见她盯着绳子沉默不语,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古怪,邓放一下明白她在想什么,不得不佩服她的脑洞。

    “这会儿黑,看不清,你拉好了,有坑我才好救你。”邓放不紧不慢解释到。

    唐珺赶紧拉好了绳子。

    邓放举着手电带着她走了好大一截,四下一片除了黑色什么都没有,他们被困死在这里了。

    “坐着休息一下吧。”邓放停下来。

    唐珺坐在一块石头上,捶着走得有些酸痛的腿。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旁边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她抬头发现邓放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捡了一堆干草柴棒,正在生火。

    “早些时候我态度不好,抱歉啊。”唐珺想想觉得很不好意思,人家好意关心她却恶语相向。

    邓放闻言顿了一下。

    “没事儿,理解。”

    没一会儿火就生好了,火星窜得老高,唐珺和邓放并排坐下,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火光在两个沉默的人的脸上跳跃,情愫伴着焰火滋生。

    “不往前走了吗?”唐珺问。

    “太黑了,不安全,就在这里休息吧,天亮他们就会来了。”邓放解释到。

    唐珺点点头。

    她眉头始终是皱的,她还是在想外婆,在想那通电话。

    邓放隐约感受到她心神不宁,思索了片刻,起身坐到她对面去,拿火棍挑着火堆,慢慢开口。

    “跟你讲个事儿,我爸是在前线巡逻的时候没的,当时飞机故障坠海了,最后连残骸都没找到,我跟他甚至连一张合照都没有,老头就给我留了一根项链。”

    唐珺缓缓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他一口气说了一通,没有一点停顿,语气平常的像是在讲从书上看来的故事,可那却是他的亲身经历。

    “他说了,那根项链只有最优秀的飞行员才能戴上,所以我一直拼命的努力,就是为了配得上‘最优秀’三个字。”

    他定定地看着唐珺,眼底掀起阵阵波澜,唐珺觉得自己快被吸进去了。

    “走了的人没办法再回来,但是他们的期许永远都不会消散,爱也是。”

    像是鼓励也像是安慰,邓放展臂拍了拍唐珺的肩膀。

    唐珺回给他一个感谢的眼神。看着他英挺的面庞,看着他眼底印出的火苗,看着他淡然叙述的样子,她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邓放的眼神能让她心安。

    剑兰挺立,却也有些招架不住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是山鹰展开宽广的羽翼予以庇护。

    可天地间终究是宽广的,雨停了山鹰依旧乘风而上,剑兰依旧扎根大地,究竟有哪一片热土能供他们依偎?

    “我外婆给我起的蒙语名字叫娜日苏。”唐珺有些哑的声音响起。

    邓放见她终于愿意开口,跟着接话:“是什么意思?”

    唐珺顿了一下,“松柏。”

    她低头笑笑,像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问邓放:“很奇怪对吧?一个女孩子起这么‘刚’的名字。”

    邓放摇摇头。

    她又自顾自地说:“小时候我身体不好,老是生病,她就希望我结结实实的,健康平安长大,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

    唐珺手里捏着一截枯草,反复折来折去,最后好像是折成了一个草结。邓放看着她毫不犹豫地把那东西扔进火里,拍拍手,随后低头轻轻唱起他听不懂的歌谣:

    “kadza-li-\'ho-nossanendei-i:leun-dei-ganza-ha-\'nalendo-,pi:-pi-n\'hai-na-

    月升月落,生生不息的世界,永恒的远方

    gargsan-da-a-deilugshoqie,gad\'nin-tsa-na-tseila\'ule\'rnei-,

    你的轮廓在夕阳中融化,

    hitsa-li-in-tsa-na-s,

    husendei-hulen-dei-

    我到了越过悲伤的幸福,

    huhun-na-ternutehda-,

    沉默的祈祷,

    hohtengei-rt\'da-tehna-,

    只为安抚执着的灵魂,

    hurgsendei-hei\'yo-hesqi-,

    当一切归于寂静,

    balieunsden-sin-huyurna-。

    我别无渴求”

    她的声音轻而悠扬,极具民族特色,一曲闭,戈壁中的风声都静了些。

    邓放盯着她被火光照亮的脸看得出神。

    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里出现了她穿着蒙古袍在火堆旁跳舞的画面。

    “这是什么歌?”

    “图瓦民歌,外婆教我的。”

    “嗯,很好听。”

    第二天早上唐珺醒来时,发现她正靠在邓放身上,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邓放搂着她靠着自己。

    她只记得昨晚又哭又走了很长时间,累的不行,最后要睡着的时候邓放说怕她着凉就坐过来了,后面的她就没印象了。

    温暖的气味就在她鼻尖萦绕,察觉姿势不对劲,她赶忙从邓放怀里退出来。这一动邓放也醒了,还带着些刚睡醒的倦态,人呆呆的。

    “怎么了?”邓放眯着眼看她,声音是刚睡醒时特有的低沉。

    唐珺一下子心跳个不停,站起来就要往前蹿。结果起的太猛,昨天陪着领导又没好好吃饭,这下两眼一黑,手里抓着空气,眼看要倒下去。

    邓放眼疾手快要去扶她,但脚因为抱着唐珺坐麻了,结果刚起身就扯着唐珺的手臂顺势倒了下去,完美充当肉垫。

    好疼,像倒在一块铁板上,唐珺心想。

    好巧不巧,这时候试飞队队员找来了。

    远处响起军用越野发动机的轰鸣声,两辆车齐头并进,带起车身后大片的尘土。

    邓放一夜未归还联系不上,把他们急的不行,那边又听说唐珺也不见了。

    结果他们顺着发现坏了的车的位置一路往前,先是看见人影,再看见的就是唐珺趴在邓放身上,旁边还有一堆燃尽的冷焰灰。

    童敢跳下车,咂摸了下嘴,又点了点头,像是认可了什么一样。

    他对着邓放他们的方向笑着开口:“老邓,出来谈恋爱早说嘛,害我们一晚上瞎担心!”

    高英俊屁颠屁颠跑过来,看着眼前的景象嘴巴张成了“O”型。

    “邓放,唐老师,你们处对象了吗?”他傻乎乎的问,被后面跟上来的黎晓航抬手敲了一下。

    唐珺觉得自己的脸在烧,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邓放也撑着起身,面上不大自然。

    还是夏鹏飞打断了尴尬。

    他抛了串车钥匙给邓放,脸上也有藏不住的笑意:“快别问了,走吧,老张等着呢。”

    他们转身往车那边走,唐珺下意识不想跟邓放独处,朝着童敢开来的那辆车去。快要上车时被夏鹏飞拦住了。

    “小唐老师,啊不,应该叫‘嫂子’了,你坐老邓那辆。”他笑眯眯地指着邓放那边。唐珺刚要张嘴反驳,他就飞快跳上车,关了车门。

    无奈,唐珺只能往邓放那儿去。她沉默着系好安全带,双手绞紧放在大腿上,眼睛只敢看着前面,不敢乱瞟。

    邓放难得什么都没说,一路把车开回基地。

    刚进大门,唐珺就看见张挺面色严肃地等在哪儿,看来得好好解释了。

    邓放先下车跑过去,已经在报告情况。唐珺赶忙跟着跑过去,只听见一句“……下次注意。”

    她用眼神询问邓放,他只是微微摇头示意没事,随后她就收到了张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只见他的眼神在她和邓放之间来回瞟,末了被从楼里出来的韩君昊招着背着手走了,两人有说有笑,还不时回头看他们俩。

    唐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俩是不是也误会了?

    韩君昊昨天还以为邓放把她弄哭了,上次邓放抱她去医务室也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还被小艾撞到了,完了,解释不清楚了。

    等人都散了,唐珺忙扯了一下邓放的衣袖。

    邓放狐疑地看着她,等她说话。

    “你…要不要找机会跟他们解释一下?”唐珺犹豫着开口。

    “解释什么?”邓放不应反问。

    “还解释什么?我们的关系啊!他们以为我们处对象呢!”唐珺急了,压着声音还是激动起来。

    邓放看着挺不在意。“以为就以为呗,部队又不是不能处对象。”

    说完邓放看着她愣在原地,满意地笑笑就走了,留她在风中独自凌乱。

    唐珺满脑子黑线。

    他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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