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楼天台。
苏积成打开天台门的时候，乔枫晚有点被震惊到了，天台上有桌有椅，还有巨大的沙滩遮阳伞，四周的墙壁上都是用色大胆的涂鸦，看一眼，就让人热血澎湃。
瞧瞧，我的少年多会给人惊喜！
趁着苏积成开袋子的功夫，乔枫晚别着手，慢悠悠在天台上巡视了一圈，最后停在靠近操场的栏杆边，向下眺望，整个绿茵场尽收眼底，她将视线放长放远，隐约还能看到那段废弃的爬山虎墙，好像是打开了大脑里的某个开关，苏积成一副小老头儿模样，严肃拒绝女生，还教育别人要好好学习的场景就出现在乔枫晚脑海里。
明明在她面前那么温温柔柔的男生，怎么转身就变成严肃的小老头儿了呢？一时之间，乔枫晚觉得，如果苏积成去学习川剧变脸，一定会是一位成功的戏曲表演家。
遮阳伞下，苏积成也不催乔枫晚过来，他低头从书包里掏出纸巾和自己的保温杯，还有一瓶用塑料袋套好的冰可乐，再慢条斯理地打开印着“乔家面馆”的袋子，待看清里面装的东西时，嘴角没忍住微微一抽，将分装的面倒进了汤汁里，耐心搅拌开以后，才抬头叫乔枫晚。
“好了，可以吃了。”
乔枫晚闻言，晃着二大爷的步子朝苏积成走来，安城十月的阳光还是有点猛，天台的椅子自带暖屁股功能，乔枫晚倒是无所谓，径直坐下后顺手捞起桌上已经开好盖的冰可乐，仰头咕噜咕噜灌了几口。
“你慢点喝，喝饱了吃不下面了。”苏积成语气温柔，但说话的内容多少有点老父亲的感觉。
“不怕，我这可是你为我准备的爱心开胃冰可乐，喝多少都不怕，我喝一口，就能多吃一碗面！”
听到“爱心”两个字，苏积成面颊微红，好看的笑容中带着些许羞涩：“是吗？那你跟我换吧，你刚才喝了三口，刚好，我这个一碗可以抵你三碗。”
乔枫晚摆手：“你这个十全大补面可是乔师父特地为你这个徒儿准备的，我可无福消受。”
苏积成垂眸盯着那一碗用三人份外卖盒打包的、海鲜堆成小山的面条，深吸一口气，为了乔叔叔的好意，他豁出去了。
乔枫晚咬了一口大虾，牙齿和舌头一顿合作，熟练地剔除了虾壳：“对了，周末有空吗？你师父最近在研究新菜单，想邀请你过去一起讨论讨论。”
“好啊。”
*
两人正式开吃，苏积成还是老样子，一吃饭就格外安静，乔枫晚早就习惯了，不过平时他们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人多，幻境很嘈杂，还有个甄子健在旁边跟乔枫晚唱双簧，一下子换到只有两个人的空间，乔枫晚多少有点不适应。
认真算起来，这是两个人重逢后，第一次单独吃饭。
乔枫晚能清晰听到自己嗦面的声音，而苏积成那边是没有声音的，因为他都是将面缠到筷子上之后，再喂进嘴里。
乔枫晚看着正低头吃面的斯文少年，脑中灵光一闪而过，这不就是个绝佳的安慰苏积成的机会嘛！
只有他们两个的，没有人打扰的地方！
乔枫晚将一条面完全吸进嘴里，嚼碎，咽下，再吸一口，再嚼碎，再咽下，她在内心组织了小半晌措辞，结果还是选择单刀直入：“苏积成，你现在跟你姑姑一起住，还适应吗？”
苏积成卷面的动作顿了顿，片刻，他点点头：“嗯，挺好的。”
“那就好……”乔枫晚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但既然开了头，她就要刨根问到底，“我以前在大院的时候，都不知道你还有个姑姑，苏爷爷和苏奶奶好像也没提过。”
这次苏积成回得很快：“我以前也不知道。”
“啊？”
“准确来说，我是在小升初的暑假知道自己有一个姑姑的。”
“小升初的暑假？”乔枫晚瞳孔放大，嚼面的动作渐渐放缓，“是苏爷爷……”
苏积成点头：“对，我第一次见姑姑，是在爷爷的葬礼上。”
那年暑假，苏爷爷中风去世，老人家走得很快，没有受太多苦。
葬礼上，一向和苏爷爷都很恩爱的苏奶奶竟然没有哭，老人家好像一下子失去了魂魄，形如枯槁，一双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望着苏爷爷的遗像，空洞洞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苏积成有点担心奶奶，所以，全程陪在老人家身边。
苏积成本想安慰下奶奶，可他又不太会聊天，于是，年少的他将手虚搭在苏奶奶的肩膀上，若有若无地轻拍着老人家的肩膀，像是在哄小孩睡觉。
突然间，苏奶奶的肩膀颤抖了一下，苏积成有些诧异地看向老人家，却看到她本来平静的脸上，一行泪骤然流下，那是苏奶奶在葬礼上第一次落泪。
顺着苏奶奶的目光，苏积成看到了一个陌生女人，女人站在苏爷爷的遗像前，表情异常平静，半晌，她开口道：“爸，我回来了。”
声音不轻不重，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卿玉回来了。”苏奶奶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女人，声音是长久没说话的沙哑与虚弱。
彼时，王雅然刚好从屋外进来，一只脚跨过门槛，在看清年轻女人的面容时，她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摔了出去，苏积成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她，王雅然在碰到苏积成的那一刻，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揪着自己儿子的手臂，疼痛让苏积成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母亲面前，是有存在价值的。
“你怎么……”王雅然瞥见一旁的老人家，到底还是把“回来了”三个字咽了回去，语气也从厌恶转为轻微的嗔责，“现在才回来？”
苏卿玉睨着王雅然，嘴角扯出一个轻蔑的笑：“我在国外出差，刚下飞机就赶过来了。”
苏奶奶的眼神在苏卿玉和王雅然之间逡巡，小半晌，叹了口气，上前握住了苏卿玉的手：“卿玉，是我们苏家对不起你，你原谅你大哥大嫂吧。”
苏卿玉回握住老人家的手：“妈，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原谅不原谅。”
苏卿玉这句话还没落音，苏积成就感受到手臂上一阵刺骨的疼痛，王雅然的手指甲都扣到他的肉里了，苏积成咬着牙，一声不吭，垂眸盯着母亲青筋凸起的手背，她甚至感受到母亲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很显然，母亲这种反常的行为，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姑姑的出现。
苏积成这样想着，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苏卿玉身上，几乎是同一时间，他的手臂一紧，整个人被王雅然扯到苏卿玉面前。
“积成，这是你卿玉姑姑，不好意思啊卿玉，这孩子跟你大哥一样，腼腆又内向，这么大了还认生呢，还不快叫姑姑！”
苏积成第一次感受到，王雅然叫他名字的时候，是那么的亲热和宠溺。
“卿玉姑姑好。”苏积成抿唇，酒窝浅浅。
“你好。”苏卿玉眼睫微颤，对着苏积成淡淡一笑。
她跟其他家长不一样，没有蹦出那些个夸孩子乖巧懂事长得帅之类的赞美词汇，一瞬间，苏积成觉得她看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小孩子，倒像是在看同龄人，看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
……
“所以，你爸妈和姑姑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乔枫晚想不出，是什么样的矛盾，会让一个女儿多年不回家，不与家人联系。
“我事后问过我妈，我妈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还说姑姑不是爷爷奶奶亲生的，是从孤儿院抱回来的。”
“……”
苏积成记得，那天王雅然一听到他问苏卿玉的事情，整个人就透露出极度的不耐烦：“反正又没有血缘关系，你就当没这个姑姑，以后要是不凑巧再遇见了，你装作不记得她就行了，知不知道？苏积成，妈妈跟你说话，听到了没有？你要是敢主动去找她，就别认我这个妈了！”
苏积成没想到，他不过问了一个问题，平时在他面前惜字如金的王雅然竟说出那么大一串话，那个时候，他甚至在想，以后要是想听王雅然说话，他就提姑姑的名字，看着母亲对着自己发火，都好过她把自己当成空气。
王雅然看儿子不回应她，还欲再说，突然桌上的手机响了，她捞起手机，没听一会儿就往玄关处走，一边走还一边骂着：“苏成嵩，你能不能像个男人，家里的事情靠我，研究所的事情也靠我，我总有一天要被你们父子俩逼疯，你知不知道，你儿子刚才……”
“砰”的一声巨响，王雅然摔门而出。
……
乔枫晚惊呆了，她觉得苏积成口中的王雅然跟她记忆中的女人完全是两个人，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苏积成发高烧，王雅然回来过，还送了玩具给她。
她记忆中的王雅然知性又温柔，跟她说话的时候也是眉开眼笑的，乔枫晚还记得王雅然说过一句“要是积成是女孩子就好了”，她那时候没想那么多，现在回想起来，苏积成的妈妈会不会有点“重女轻男”？
乔枫晚又觉得不对劲：“不对啊，你妈妈都对你狠话了，她怎么会同意你住在你姑姑家？”
苏积成卷了一筷子面进嘴里，徐徐地嚼着，男孩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他的眼中渐渐蒙起一层氤氲，口中鲜美的海鲜面掺杂着浓浓的苦味，他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吞下满口苦涩的面，半晌，仰头望着模糊的天空，低低哽咽道：“因为，她现在管不着我了，不仅是她，我爸也管不着我了。”
大大咧咧的乔枫晚没想太多：“也是，你现在都是高中生了，不是当初那个想妈妈的小孩子了，你是独立的个体，你有自己的想法与坚持，这都很正常，其实跟爸妈住一起也不是什么美好的事儿，我有时候……”
“乔枫晚，”苏积成突然打断她，“我爸妈走了。”
少年的筷子戳进面汤里，红油溅到他脸上，像是血色的泪痕。
“走了……他们去……”乔枫晚突然愣住了，“……是我理解的那个走了吗？”
少年点头：“我中考前一个月发生的事情，他们在野外勘探中发生了意外，等救援队找到的时候，两人都已经走了。爸妈走后，姑姑来北京找我，让我跟她回安城住。”
好像有石头卡在喉咙里，一时之间，乔枫晚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吗？我以前经常想，等我爸妈老了，我也不陪他们，不理他们，让他们体会一下什么叫老无所养……”苏积成轻笑一声，“我想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我有了那些龌龊的思想，连天都觉得我是个坏人，所以早早把他们从我身边带走。”
乔枫晚抽了一张纸巾递到苏积成手里，声音是难得的温柔：“汤汁溅到脸上了，擦擦吧！”
苏积成接过纸巾，将不知何时滚落到脸上的两行灼热印在了纸巾上。
“苏积成，你爸妈生你下来，却没有花时间去陪伴你成长，是他们的不对，你有怨念是人之常情，我觉得你已经够好了，要是我，早就跟他们闹掰了！”因为穿着短袖校服，乔枫晚只能做了个撸袖子的假动作，“他们那件事是个意外，意外的事情，谁也不想它发生，你可千万不要产生一些莫须有的罪恶感，知道吗？我想，就算你爸妈一直没有好好陪伴你，但他们希望你好好生活的心还是有的。我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发烧，你妈妈不是也从北京赶回来看你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就会有形形色色表达爱的方式，我相信，阿姨在心底里还是爱你的。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让自己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这样，他们在天上才会放心，会为你感到骄傲。”
乔枫晚难得说话如此正经，苏积成静静看着她，半晌，开口道：“乔枫晚，谢谢你。”
他想，有些事，还是不要告诉她了，不要告诉她，王雅然之所以回来看他，是因为苏奶奶在电话里威胁，如果她不回来，那她和苏成嵩就永远不要回来了。
乔枫晚咧嘴一笑，恢复了平时的吊儿郎当，随意摆了摆手：“跟我客气啥，你忘啦，我可是你的一家之主！”她笑着转移话题，“这面你要是吃不下，就别吃了，我回去说说老乔，喂猪也不能这么喂啊！真是的！”
苏积成噗嗤笑出声：“我吃，做猪挺好的，除了吃就是睡，无忧无虑的。”
乔枫晚摸了摸苏积成的后脑勺，这次，是轻轻地，顺着毛摸下去的，像是在安抚受了伤的小猫咪一样：“傻瓜，世界上哪有你这么可爱的猪？”
苏积成微微一怔，他看向乔枫晚，带着湿意的长睫毛微颤，不知不觉红了耳根。
*
乔枫晚下晚自习到家的时候，乔万山正在厨房腌制桂花糖，姜媛照例在洗手间照镜子。
乔枫晚把那箱面膜递到姜媛面前的时候，隔着面膜都能看到她母上笑出的鱼尾纹：“女儿，这是给妈妈迟到的生日礼物吗？”
“当然……不是……”乔枫晚斜靠在门边，懒洋洋看着她没出息的妈妈，“您女儿目前还是个负资产的穷学生，你要想享受我买的面膜，恐怕还要再等三条鱼尾纹出来。”
“ 妈妈将来可不用你买的面膜，妈妈要用你代言的！”还没到睡觉的点，姜媛已经在做梦，“不过说真的，你这面膜哪里来的，这个牌子的面膜可不便宜，不会是假的吧，烂脸的嘞！乔万山！不得了！你女儿嫉妒你老婆的美貌，要谋害我呢！”
乔枫晚扶额：“是苏积成姑姑送的。”
手持菜刀跑到厨房门口的乔万山刚好听到这句，浓眉一拧：“我徒弟的姑姑？你说苏卿玉吗？”
乔枫晚精神一振：“爸，你知道苏卿玉？”
乔万山虎躯一震，她女儿竟然叫爸爸了，不知道是被乔枫晚刺激了，还是想到了什么，乔万山老脸一红，用菜刀扒拉了几下：“当然，你过来厨房帮爸爸，爸爸就告诉你！”
乔枫晚跟着乔万山进了厨房，顺手关上了厨房门。
乔万山讶然：“关门干嘛？”
“你把我叫进来，不就是要说一些不能让你老婆听到的话吗？”
“机灵鬼！”
乔枫晚抱手睨着乔万山：“说吧，你和苏积成的姑姑有什么故事？”
乔万山老脸更红了，嘴巴都要咧到耳后根了，小声道：“苏卿玉可是爸爸小时候的女神！”
乔万山瞟了一眼外面。
乔枫晚跟着看向外面：“那您后来这眼光下降了。”
“别乱说，我自从认识你妈妈以后，在我心里，她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了！”乔万山对着女儿，也是满满的求生欲。
“爸，你跟我说说苏积成姑姑的事呗！”
乔万山陷入回忆：“ 我记得那时候苏叔和苏姨在有了苏成嵩之后，一直很想要一个女儿，但由于身体原因，苏姨不能再生孩子，后来，他俩一商量，干脆去孤儿院抱一个女儿回来，那个女儿也就是苏卿玉，苏卿玉和苏积成虽然不是亲兄妹，但他们俩关系很好，初高中的时候，两人是公认的校花校草，当时还有很多不知道两人关系的同学，传他们俩早恋呢！”
“那后来呢？他们兄妹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俩都是尖子生，听说后来还考上了同一所大学，但你爸我嘛，高中毕业以后就出去追求我的厨师梦想了，平时也鲜少回家，本来大家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后来就渐渐失去了联络。”
“这样啊……”
“小鬼！干嘛突然问我苏卿玉的事情？”
“嗯……我确实有件事要跟您和姜媛女士说一下……”
考虑到之后苏积成会经常到家里来，乔枫晚还是将苏积成的事情告诉了她爸妈。
*
周六，苏积成和乔万山在厨房呆了整整这个下午。
吃完晚饭后，乔万山才肯放人。
乔枫晚抱着两半西瓜，带着苏积成上了天台，说是秋高气爽，要一起观星。
天台上，乔枫晚窝在躺椅里，将一半西瓜固定在自己怀里，另一半递给苏积成：“喏，你一半，我一半。”
星空下，一道绯红袭上苏积成的脸颊，他舀了一勺西瓜放进嘴里，一丝甜意顺着他的喉咙，偷偷钻进了心里。
今晚的夜空格外清亮，乔枫晚仰头望着星空：“苏积成，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看星星吗？”
夜风拂过少年额前碎发，他仰着头，亮如星空的眸子微微眯了眯：“记得，你说过，每个人眼里看到的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星星。”
“那你还记得，属于我们俩的星星是哪两颗吗？”
少年抬起手，指向星空：“那两颗，我的是北斗七星里面的天枢，而你的那一颗，是天璇。”
“想不到你也去查了。”
苏积成大概也没想到，自己当年随意指的那颗星星，竟然就是北斗七星里面的一颗。
乔枫晚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星星，少女的桃花眸子弯了弯，双眼透出的光亮过星海：“苏积成，你看，这么多年，你一直都不是一个人，我……的星星，一直都陪在你身边。”
像是被戳中了心头最敏感的一处，苏积成的心跳突然加速跳了两下。
乔枫晚不知道身边人的变化，依旧自顾自说着：“苏积成，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眼睛特别好看，里面像是装满了星星，尤其是笑的时候，所以你要记住，以后一定要多笑。”
闻言，苏积成看向乔枫晚，漂亮的圆眸弯起，柔声道：“好，我答应你，以后多笑。”
对你多笑。
很久很久以后，苏积成在异国他乡看到一句话：有时候，你笑的时候眼里有星星，不是因为你看到了星星，而是因为，你看到了像星星一样闪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