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
夜晚大雪纷飞，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偶尔只有几声呜咽的狗叫打破夜晚的寂静。
寒冬季节是青州普通百姓家一年之中最难过的一段时期，边境来犯，一年的收成也尽数上交给国家，在这样养家糊口都成问题的状况下，青州又遭遇百年罕见的寒冬。
眼见春节将至，但此地毫无准备佳节的气氛，只有个别人家在门口贴了几张样子狰狞的门神。一整个“黑云压城”的窒息感笼罩着这座曾经被誉为“国之命门”的城池。
突然，一连贯的驾车声从远处传来，渐渐地，一丝暖黄色的烛光出现在道路黑暗的尽头。
象征着皇家身份的车辇一刻也不停地驾驶在官道上，最终停在了一座府邸的门口。
府邸门口上悬挂着被积雪覆盖的牌匾，匾上依稀能辨识出一个“祝”字。
“公公，烦劳驾，将军已在正厅里等着公公了。”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小厮装扮的少年，弯着腰做出“请”的姿势。
“嗯，带路吧。”南明一路从京城赶来，刚下车便觉有些眩晕，下了车驾后，闭着眼睛压住了天昏地暗的不适感。
少年口里的将军，便是这府邸的主人——青州军权的掌管者祝慕云。祝慕云少时成名，是皇帝钦赐的皓骑将军，如今不过壮年，却已两鬓斑白。
青州是大昭朝的军事重镇，边靠蛮族，年年死守边境，抵御外贼，确保国内百姓的安宁生活。
就这样一座英雄般的城池，却是粮食稀缺的偏蛮之地，这里土质疏松，土壤营养物质稀缺，粮食在这样的环境下也很难种植，因此，青州年年指望着朝廷拨下来的粮食存活。
而今年，青州遇上了百年罕见的寒冬，路有饿殍，弃子弃老的事情时常发生，将士穿不暖吃不饱，也无力上阵杀敌，蛮族次次来犯，眼看着这座英雄的城池就要岌岌可危，而朝廷的救助粮却迟迟不来。
“将军万安。”南明手握拂尘，向祝慕云行礼，祝慕云连忙托住他，掩饰不住焦急地说道：“公公是朝廷捎来的福祉，快快请起。”
南明用手摆了摆衣袍，坐在祝慕云的旁边，祝慕云的眼神从未离开过南明，嘴里的话几次要说出口，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将军莫要着急，青州今年难过，宫里知道，这才让咱家给将军送来好消息，朝廷拨给青州的粮食已经在路上了，大概明天就能到达青州，跟粮食一起的还有军用的物资。”南明的话一字一句，不缓不急，祝慕云听了之后，一直紧锁的眉头倏地松开了，“太好了！太好了！”等来了朝廷的援助，百姓们能食果腹，衣暖身，将士们也有力气上阵杀敌，来年又是一派国泰民安的景象！
“我此次来不全为告知将军粮食和军资一事，还有······”南明没有继续说下去，拿起案上事先准备好的茶水喝了起来，祝慕云心里疑惑着：还有什么事？
祝慕云心里还在揣测，南明却岔开了话题，微微笑着说：“听闻将军洪福，家中人丁兴旺。”祝慕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说得有些不明所以。
“家中只是有两个孩子，算不上洪福，公公这是？”祝慕云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死死地拽住了身上的衣袍，他甚至心有感觉，这场只有两人的博弈，比他在战场上千军万马的架势更加令人胆战心惊。
“陛下听闻将军有一妻一妾，且膝下皆有子。陛下念祝家世代为国镇守青州，有不赏之功，今特让咱家带世子进宫，与各位皇子伴读。”
南明此话一出，挑明了来意，再任他祝将军如何痴傻不懂世故也无用了。
祝慕云像是被人在这寒冬从头到尾地浇了一壶热水，起初烫得他浑身耐不住的焦灼，渐渐又化为丝丝凉意钻进他的四肢百骸。
“陛下还特意强调了——必须是祝家嫡系世子。进宫伴读是何等殊荣，日后与世子结交的必然是豪门贵胄，陛下为世子铺的黄金道，还望将军能够心领神会。”南明眯着眼睛，嘴角微微带着笑，依然保持着和顺的神态。
祝慕云忽然觉得眼前这位京城来的公公好像一个不切实际的幻影，在他面前端着和顺又丝毫不近人情的姿态。
皇帝他——又在忌惮祝家什么呢？多么华丽的说辞，明面上赐恩让世子进京伴读，实际上，是为了挟他祝家下一任家主进京当质子！什么黄金道，京城乃富贵温柔乡，在那熏陶久了回来还认这边关青州吗！
祝慕云的脑子嗡嗡作响，一时间太多想法闯入他的思绪中。祝慕云心中固然有悲愤，想与朝廷好好理一理其中的弯弯绕绕，但他看了看窗外，鹅毛似的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随风纷飞，那样轻飘飘地在空中漫舞，又好似沉甸甸地，能毫不客气地压死一个普通人的生命。
青州需要朝廷这拨粮，目前绝不是和朝廷关系弄僵的时候！
祝慕云压住了心中的怒意，只是恭顺地说了句：“陛下万恩，祝家感激涕零，公公准备什么时候带世子进京？”
“现在。”南明的语调没有任何的变化。
“可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公公可否休息一夜再走？”祝慕云想拖延一下时间，方便他将此事安排妥当。可没想到南明丝毫不留情面：“咱家也是奉宫里的意思，还望将军海涵。”
“那请公公在此处等候，我这就去带世子来。”祝慕云心中的想法彻底落空了，急匆匆地便向内院走去。
祝慕云有一妻一妾，但正妻李氏在两年前因病去世了，只留下嫡女祝千灵。除此之外，家中便只剩妾室曹氏和庶子祝喻谦。
此刻，曹氏早已知晓前院发生的种种，正跪在后院中梨花带雨，见祝慕云赶来，瞬间大哭了起来：“将军，你不能带我儿走啊，他是你好不容易盼来的儿子！”
祝慕云见曹氏如此伤风败俗，心中的怒气已压不住了，怒吼道：“闭嘴！外头还有皇帝的人，你在此处乱说什么！”
但无论祝慕云如何呵斥，曹氏像发了疯一样，死死地扯着祝慕云的衣摆。连曹氏这样身居后院的妇道人家都知晓，像青州这样的守疆封地，世子去了会当如何，好比一只大雁，困进了金丝雀的牢笼里，等待它的，将是无休止的禁锢。
“将军，求您了！不要带谦儿走！”曹氏险些哭晕过去，祝慕云本就有些恍惚的神经更加脆弱萎靡。
“父亲，让我去吧。”
不知什么时候，门外突然多了一只人影，在屋里烛光的倒映下，门外的少女站在了阴影里，只有那身影坦荡地伫立在灯光之中。
“还请父亲赐我世子之位，送我入京！”祝千灵重重地跪在地上，双手抵着额头用力地磕在冰冷的石砖上。
祝慕云背对着烛光，看着地上跪拜着的祝千灵，说出了他一生中最无力的话。
“千灵，你······”
京城。
又是一年冬季，但此时已经接近冬季的尾声了，离立春不过还有十多天，万物都续着力想着争做开春时节第一抹春色。
在那宫柳墙头的一间雅堂里，底下的书案前正端坐着一位少年，讲台上坐着一位白须花花的老者。
一缕带着些许早来春意的风吹进屋子里，老者拢了拢宽大的袍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似乎不太早了。
“今日就讲学到这里，回去之后，史论部分的相关知识还需加强巩固。”谢尚仁抚着长长的胡须，而少年站起身来，弯着腰双手相靠，向老者行师生之礼，“是，老师。”
“容疏，最近祝世子怎没来学堂？”突然，他注意到这几天都是少年一人上下学，不免疑惑道。
“他病了，最近几日在府上休养。”赵容疏站起身，恭敬地说道。
“哦……殿下也注意点身子，别伤了风寒，虽说最近有些回暖，但还是要多注意。”他看着眼前的少年，正值男儿意气风发之时，但少年身上却多了一丝沉稳内敛之气。
“学生谢过老师。”
一出书院，便来了一名内侍急匆匆地向少年禀报：“瑞王殿下，皇后娘娘此刻唤您去慈元殿。”
赵容疏的步伐依然没有停，瞟了一眼他便说道：“本王知晓了。”
内侍看着赵容疏离开的背影，掐了一把冷汗，这瑞王殿下是出了名的不好伺候，宫里都传瑞王和皇后母子关系并不和睦，今日这通传的活儿落到他身上，属实倒霉透顶！
赵容疏走出了书院，想起了刚刚谢尚仁询问祝千龄的病情，转头便问身边的侍人吉抚道：“你去李府问问祝世子的病情如何了，几天都不曾见到他了。”吉抚应下，又问道：“殿下现在是要去哪儿？”
赵容疏停下脚步，看着吉抚说：“慈元殿。你不必跟着我，我一个人去就行。”说完，便又迈开步伐朝后宫的方向走去。
宫里的梅花渐渐掉落，只剩个光秃秃的枝丫，但偶尔一阵冷风袭来，还是叫赵容疏不自觉地裹紧了身上的袄子。
李府。
祝千龄还躺在房间里，屋内除了她，李阁海和大夫，未有其他人。
房间里点着药檀，缕缕烟丝缠绕在床榻边。大夫坐在床边为躺在床上的人把着脉。
“世子怎么样了？”站在一旁的李阁海一刻也等不及地询问道。
“回大人，世子的病情已经逐渐稳定下来了，老夫等会儿为世子抓几副安神驱寒的药，世子安心服用，不过几天便可痊愈。世子这回落水，寒气入体，加之又受了惊，这些天还是须静养。”大夫嘱咐完便俯了俯身，李阁海示意地点了点头，大夫便提上药盒走出屋外。
“龄儿，你可听见了？一定要谨记刚刚大夫所说的话，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日后黄泉之下，我有何脸面见你娘亲！” 李阁海好似天塌了一般，生怕祝千龄下一秒便撒手人寰。
七年前，祝千灵孤身来到这繁华地京城，改名为祝千龄掩人耳目，却不料祝千龄娘亲的哥哥李阁海时任礼部员外郎一职，当时祝千龄小小的一个孩子，浑身的戒备，李阁海看了心里泛苦，想着过世的妹妹，一时间也是情难自己，发誓一定要护祝千龄周全，后来祝千龄告诉他，她本是女儿身，祝慕云赐她世子之位，顶着男儿名进的京。李阁海虽知道欺君是死罪，但他已失去一个妹妹了，说什么也要顶着天塌下来的代价为祝千龄隐瞒。
祝千龄此刻正躺在床上，由于身体虚弱，她的脸上不见什么血色，一双杏眼也无光地耷拉着。
祝千龄听见他那“神经衰弱”的舅舅所说的话，她只得轻咳两声，道了句，“龄儿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的。”祝千龄心想：倒也不至于每次把她故去的娘亲搬出来压她！
突然，屋外传来了争吵的声音，一会儿便见小厮在屋外禀报。
“大人！高···高国公世子吵着要见祝世子，小人怕是要拦不住了······”小厮神色慌张，一见便知晓门外的不速之客定不是好惹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