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千龄见此，木讷地点了下头，但不敢开口说话。
昭德帝坐在轿子上，脸色阴郁，头上像是顶着一片乌云。
“真是昏淫不堪！谁都别管他，叫他在亭子里寻欢作乐个够！”昭德帝用手撑着额头，皱眉闭目，看样子是真的被气到了。
赵容德本对今日的宴会十分满意，但看到赵容疏的所作所为，却冷淡地扫了一眼，转而对身旁的赵显允说道：“允儿等会儿回宫后，为父亲背一篇论语，如何？”
赵显允点头答应，赵容德笑容满面，拍了拍赵显允圆圆的脑袋。
车队停了许久又开始移动，赵容疏舒了一口气，等到车队渐行渐远，赵容疏松开了祝千龄，转过身去。
祝千龄擦着额头上的汗，见车队已经走了，又小心地四处观望，才敢开口说话：“殿下，人都走了。”
赵容疏甩手向祝千龄丢去一块手帕，自顾自地走出亭子。
祝千龄感觉赵容疏有些不悦，想必是因为今晚所生的变数以及自己笨手笨脚，差点就弄砸了赵容疏的计划。祝千龄再不敢怠慢，赶忙跟过去。
为了掩人耳目，赵容疏特地在宫外一处树木丛生的地方安排了马车。趁着夜色朦胧，自己又提前打点好了守夜的小太监，这才乘着马车悄悄离开了皇宫。
祝千龄因为脸上流汗，晕花了脂粉，大晚上顶着白一块黑一块的脸似乎挺吓人。
车内的灯光本就昏暗，祝千龄鲜艳的红唇更像是来索命的女鬼。
“帕子呢？快把脸擦干净，像一只花猫。”赵容疏冷不丁地说道。
“哦哦。”祝千龄哐哐两下就把脸擦干净了，只是赵容疏的那块帕子怕是不能要了。
“今晚，谢谢你。”赵容疏说道。
祝千龄低下了头，原本她以为赵容疏不悦，是怪自己差点坏了事，结果赵容疏不但没怪罪，还对她道谢。
“不接受我的道谢，是觉得自己委屈了吗？”赵容疏又说道，他的目光落在祝千龄的身上，见昏暗的灯光为祝千龄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圈。祝千龄与他似乎经常就像这样如影随形。
“没有，为殿下做事也是应该的，不论是作为你的朋友，还是你的伴读。”祝千龄挺直了身子，不知为何今夜的气氛总让她觉得不自在。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青州去？”赵容疏突然问道。
“殿下已经嫌我了吗，等不及要我走了？”祝千龄说了句玩笑话，她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青州。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容疏喉头一滚，目光瞬间就暗了下来。
祝千龄深吸了一口气，靠在马车壁上，说道：“暂时回不了喽，如果哪天陛下心情好，说不定就放我走了呢。”说完，祝千龄对着赵容疏粲然一笑。
赵容疏移开目光，车内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可我还不想让你走。”不多时，赵容疏说出了这句话，也许他自己也觉得难为情，目光始终都避着祝千龄。
“我也还不想走，我还要陪着殿下度过一个个春秋和一个个冬夏。青州啊······好像没什么值得我眷恋的东西，离开的时间太久，关于那个地方的记忆也渐渐模糊了。但我还记得祝府外卖饼的老婆婆，还有集市上卖糖人的大叔，还有隔壁人家的几个小娃娃！”
祝千龄说得亢奋，甚至有些忘了形，很快她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慢着说道：“反正我们青州的百姓啊，一个个都淳朴友好，对我也很好。我想，我在京城好生待着，他们在青州也能安稳地生活着，您说是不是？”
“嗯。”赵容疏轻轻地答着。
赵容疏从未想过他心中自由快乐的鸟儿，心中却装着这么多人，愿意为了这些人偏于一隅。
“我见你甚少提起你家，也甚少与青州那边通书信，你不想家吗？”赵容疏又问道。他还是很少看见祝千龄女装，此刻的祝千龄坐在他的身旁就像一名开朗可爱的邻家姑娘。
“我的母亲在我来京城之前就去世了，我的父亲——也就是皓骑将军，另娶了一位妾室，并跟她育有一子。”
“那七年前本来应该从青州接来的世子岂不是？”赵容疏震惊道，他竟不知有这事，从前他只晓祝千龄女扮男装，却不晓祝千龄为何女扮男装假扮青州世子。
“现在坐在你旁边的人本应该是他，但是我不甘，我请父亲赐我世子之位，送我来京城。”祝千龄说得有些悲凉，如果自己不来京城，就待在青州，说不定早两年都嫁人去了。
“殿下是觉得女子被封作世子很荒谬？”祝千龄问道。
“既然祝将军已经将世子之位传给你，无论你是男是女，都担得起这位置。”赵容疏肯定道。
就算男人来坐这个位置，也不一定能保证比祝千龄更适合。在赵容疏看来，祝千龄受此之位，毫无疑义。
受到了夸赞，祝千龄也不免得意道：“殿下好眼光！有能者承其位，是男子或是女子，又有何妨？”
赵容疏也回了一个微笑。
“我呢，也是真心拿殿下当朋友！虽然您看起来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但是我瞧着真切，殿下绝对是重情重义之人！”祝千龄趁着赶路的功夫，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我刚来京城的时候，是真的怕您。陛下动动嘴皮子就吓得我那庶母痛哭流涕地哀求父亲，求他不要带走她的儿子。可想而知，京城多么恐怖啊。”
“我在京城就我舅舅一个亲人，他白天上朝，我白天上学堂，大部分时间都不跟他在一起，而是跟殿下在一起。”
“殿下从来不笑，说话都很少，在众多王子皇孙中格格不入。我那时好害怕，我要是做了什么错事，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殿下一怒之下要把我斩杀，不仅斩杀我，还要斩杀我父亲！”
赵容疏若有所思，无辜地说道：“我有那么可怕吗？”
“我那时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你天天板着脸，我能不害怕吗！”
“好好，我以后少臭脸。”赵容疏答着。
“我每天过得战战兢兢，一面害怕自己的言行出了错，一面又害怕自己的女子身份暴露了。”
“伴读的日子又很辛苦，上午听夫子授课，下午还要去猎场练武。高元奇那时候可不像我，他最幸福了。夏天的时候，天气闷热，但下午还是要去猎场上晒着。只有高元奇每次趁中途休息的那点时间偷偷溜到后门那儿偷懒。
一开始，我还纳闷，他为什么要去后门那待着，之后我才发现，高夫人每日都带着食盒和药在后门那儿等着他。
那小子背着我们，又是喝绿豆汤，又是擦金疮药。在猎场习武的苦，全让我们吃了，他是一点儿没吃着！”
祝千龄说到这儿，有点生气，高元奇那呆子傻人有傻福，这辈子投了一个好胎！
“但是嫉妒的同时，我也在疑惑。猎场是皇子习武的地方，没有皇家的令牌是进不来的，为何高夫人进出自如？”
祝千龄将目光转向赵容疏，说道：“因为殿下每日都让吉抚提前去给高夫人开后门！”
赵容疏“扑哧”笑出声来，车内的氛围活跃轻松了不少。
“那一次，我便不那么害怕殿下了。殿下心中有把尺，一把丈量人情世故的尺。”
“瑞王府要到了。”马夫提醒道。
祝千龄跟着赵容疏下了车，“瑞王府”三个大字照常挂在门上。
赵容疏心情极佳，背着手悠悠进了府，不忘说道：“回家喽！”
祝千龄也开心，蹦蹦跳跳地跟在其后，也悄悄附和一句，“回家喽。”
第二日，“瑞王幽会宫女，二人在宫中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等新一代流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击京城每日杂谈的榜首。
很快，“瑞王喜爱男风”等流言不攻自破，鲜少人提起，更多人关注的是赵容疏的风流韵事。
昭德帝一大早便把赵容疏“请”到承明殿中训话，昭德帝火冒三丈，皇后在其旁苦言相劝。
“疏儿，你真太不像话了，快向你的父皇好好谢罪！”皇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办宴会的美好初衷，竟出了这样的事儿。
“就你这个样子，以后还有哪家闺秀愿意嫁给你？”
赵容疏跪地不起，只装作愧疚的样子，说道：“儿······儿醉酒！一时荒唐，还望父皇恕罪啊！”
昭德帝恨铁不成钢，对赵容疏失望透顶，殊不知这一切却正好是赵容疏所愿。
祝千龄早早就在宫门前等候赵容疏，见赵容疏出来，先是紧张地问道：“殿下没罚您吧？”
“训斥几句而已。”赵容疏淡淡地说道。
“殿下下次别做这样冒险的事情了，损人不利己。”祝千龄劝诫道。
赵容疏停住了脚步，对祝千龄说道：“我还以为你能懂我这样做的目的。”
“哈？”祝千龄懵了，赵容疏这又是在搞什么幺蛾子。
赵容疏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头望向了宫外那片蔚蓝无际的天空，说道：“对深宫绝望，自请‘无用皇子之位’。”
祝千龄听他说得云里雾里，根本不知是什么意思，只感觉大逆不道！但晃过神来，已经被赵容疏拉着走了。
京城还是京城，皇宫依旧是皇宫。
云姬坐在念昔阁的院子，摆弄着手里的玩意儿，是一条绣着紫罗兰花的帕子。嘴里还用着乌莱语唱着歌谣。
“云姬是想念母亲了？”玄司辰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云姬的身后。
“阿兄！！！”云姬笑着抱住了玄司辰，嘴里嘟囔道：“我日日夜夜都想念母亲。”
玄司辰温柔地摸了摸云姬的头，手指拂过她的发辫，还有她额前血红的宝石。
“我也思念着她。”玄司辰的语调凄凉，云姬也沉默着靠着他的胸口。
“阿兄，你上回说的那个三皇子，搞定了吗？”云姬问道。
“还没，他似乎还没有完全信任我。蕙贵妃的死已经太久远，目前也拿不出什么有利的证据。”
“事情的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相是不是我们所希望的那样。”
玄司辰意味深长地笑了，抚摸着云姬的发辫，说道：“你说得不错。”
“阿兄最近都很少来看我了。”
“我最近有些忙，乌莱那边已经在催促着我的行动。现在已经入夏，过了这个夏天，秋天很快便会来，冬天也离我们不远了。云姬你应该知道，冬天对于乌莱是多么难熬。”
“我知道。”
“今年是我在大昭的第六个年头，我思念故土，也思念母亲。你不是也希望我能早早回去吗？”
“可是我怕我们失败了，回到乌莱，三哥不会容下我们的！”
“所以我们一定要成功！”玄司辰浅色的眸子里流转着水波似的闪光。
云姬熟悉玄司辰，熟悉她从小到大一直唤着“阿兄”的阿奇真。
“阿兄，我这次来大昭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我不要像母亲一样被他们当作马奴，受尽屈辱。我要阿兄成功，我要阿兄披着荣耀的旗帜回到乌莱，斩杀掉那些曾经侮辱过我们的人，为此，我甚至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
“云姬，你这样想，阿兄很宽慰，但是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如果再失去你，阿兄将一无所有。”
“希望一切顺利。”云姬牵着玄司辰，祝福着。
“嗯，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