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天空阴沉沉的，厚重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压在人的身上。

    祝千龄昨晚收到从青州发来的信，打开一看，信中写道：

    照做即可，无需担心。勿念青州，愿吾儿安。

    祝千龄叹了口气，将信纸叠好放在一旁。

    想必父亲心中也有了定夺。

    第二日清晨，祝千龄早早准备好祭祀的事宜，一出府便见赵容疏正登上马车。

    若是往常，府里只会备一辆马车，但今日却准备了两辆马车。祝千龄想，也是之前的流言闹得动静太大了，赵容疏为了避嫌才如此做。

    可过了一会儿，赵容疏从马车里探出头，说道：“要坐哪一辆？”

    祝千龄指了指赵容疏身后的那一辆马车。

    赵容疏又说道：“等会儿跟着吉抚走。”

    祝千龄点头，转身上了那辆马车。

    今日没有下雨，但有些闷热。祝千龄坐在窗边，撩开车帘让风透进来一些，却看见京城的街道上四处可见深浅不一的积水。一些店铺遭了殃，连日的大雨险些将店铺都淹了，小厮丫头都忙着拿着瓢往外舀水。

    祝千龄悻悻地拉下车帘，脑子里开始复习祭祀的繁杂礼仪。

    很快，天坛到了。

    赵容疏与祝千龄分别，祝千龄跟着吉抚从另外一扇大门里进。在进门时，门口站着一位穿着军装的侍卫，只见他面无表情，冷漠但威严地说道：“世子，请将您的佩剑留下。”

    祝千龄的左手覆上青云剑，不死心地问道：“不准带剑进去吗？”

    那侍卫又说道：“能是能，但您的品阶还不够。”

    言尽于此，祝千龄只得取下青云剑交给了侍卫，挡在她面前的侍卫这才退到一旁，为祝千龄让出路来。

    “吉抚，我们走吧。”祝千龄硬着头皮往前走。

    吉抚带着祝千龄来到一处房间，所有的宗亲王都在房间里等候。

    大昭建朝时间不长，又经历了九子夺嫡之争，大部分分封王都在那场争斗之中陨落，剩下的无非是几个无功无过的旁支宗室。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宗亲王远在封地没能赶上这次祭祀。

    祝千龄看着房间里稀稀拉拉的人，还有几名目测六七岁的小孩子，甚至还带着奶娘。祝千龄找了个角落默默不做声，希望没人能注意到自己。

    “祝世子！”屋外传来兴高采烈的呼唤声。

    祝千龄下意识站了起来，寻找声音的来源。

    “我在这！我在这！”

    祝千龄走到窗子前，往外一看，竟是杨幼宁！

    “杨大人！”

    杨幼宁此人热情开朗，属于见谁都能聊上几句的人。

    “你怎在此？”祝千龄问道。

    杨幼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说道：“不小心走错了路，绕到这边来了。”说完，杨幼宁将头伸进屋子，四处看了看。

    “世子你怎么在这里啊？”

    祝千龄哭笑不得，还是坦白道：“我也不知，宫里传话就是让我今日祭祀大典跟各位宗亲王一起。”

    杨幼宁勾勾手指，祝千龄凑过去，杨幼宁小声地在祝千龄的耳边说道：“我也在朝廷闻见了些风声，说陛下有意封你父亲为异姓王！”

    这事倒是在祝千龄意料之中，都这样明显了。但杨幼宁却洋洋得意，笑容灿烂，说道：“泼天的荣耀等着你呢！祝世子好福气！”

    “时候不早了，我就先走了！”杨幼宁的脚底像是抹了油，跟泥鳅似的一下就没了影。

    祝千龄重新坐下，继续等待祭祀大典的开始。

    这次的祭祀大典的布置较为简单，最高处的祭祀台上放置三个巨大的鼎，两侧支起篝火架，熊熊烈火将燃烧三天三夜不熄灭。鼎对面是一座阁楼，名叫明镜阁。

    时辰眼看着就要到了。昭德帝一身龙袍庄严无比，皇后在其侧，皇子、宗亲王、臣子依次排列。

    几名巫女在祭祀台上跳着大绳，五颜六色的飘带仿佛无数条游龙在舞动着。昭德帝闭着眼，面色凝重。

    “跪！”司仪高声喊着。众人沉重地跪下身去。

    祝千龄顺着众人的动作跪下，双眼却停留在祭祀台上。巫女还在跳着大绳，嘴里念着听不懂的话语。

    “啊！！”巫女双手举起，面朝上天，两侧的篝火架火光四射，喷薄而出的火焰达几丈之高。

    祝千龄抬头看了看天空，乌云滚滚还刮着风，但就是下不来雨。

    “上天震怒！上天震怒！”台上的人还在喊着，好像真的在跟上天通话。

    昭德帝走上台，手拿三炷香插在了香案上，同时盛放在香案上的还有猪牛羊一些贡品。

    “不够！不够！不够！”说话的是那名领头的巫女。

    底下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巫女是何意。

    昭德帝也问道：“这是？”又转身看向玄司辰。玄司辰摇了摇头。

    “不够！上天的怒火还没有平息！”巫女高声说道，随即又跳起了舞，一会儿双手举起像是攀天而行，一会儿又伏地叹息。

    “祭天！祭天！祭天！”巫女重复着。众人都被巫女这一出给弄糊涂了。

    巫女喝了一口酒喷洒在篝火架上，吐出的火舌惊得众人提心吊胆。

    突然，明镜阁上出现穿着暗紫色衣裙，头戴腾蛇额饰的人。

    ——是云姬！

    云姬站在阁楼上，呼啸的狂风吹得她衣袍翻飞。众人仔细一看，才发现云姬的手脚都被绳子捆住了，不能动弹。

    云姬展露在众人面前，哭着喊道：“救我啊！救我啊！”

    “来人！快赶去救云姬公主。”昭德帝也被这一场面怔住了，缓过神来，赶忙命令侍卫上明镜阁。

    而这时，一旁的巫女却发出一阵长啸，人心惶惶，都呆住了。

    “祭祀活人！以表诚意！”巫女说出这句话，便瞪着双眼应声倒下，从她的嘴角流出一滩黑色的血迹。

    “救我——！！！”

    突然，台上的三个鼎，最中间的鼎燃起了熊熊大火，云姬毫无征兆地从阁楼上落下，掉进了鼎里！

    “啊——”一阵惊呼落入火堆里，再没有动静。

    而就在云姬掉下的瞬间，台下的众人清晰地看见了云姬公主的背后有一个人影！

    云姬是被人推下阁楼的！

    昭德帝往后踉跄了一下，怒不可泄地说道：“查！给我查！！”

    祭祀大典忙成一锅粥，每个人都晕头转向，昭德帝也在盛怒之下回了宫，众人只得黯然散场。

    祝千龄在杂乱的人堆里寻到了赵容疏，而赵容疏正站在太子身边。

    祝千龄去时，正听见太子对赵容疏说道：“这里有我，你不需要担心，快些进宫！”说完，便抽身离开。

    赵容疏眉头紧皱，刚好祝千龄寻着他，一见面，二人便默契地交换了眼神。

    许久，祝千龄才说道：“你信这是‘天意’吗？”

    赵容疏回答道：“不信。”

    二人回到刚进入天坛的出口，吉抚正牵着马车在出口候着。赵容疏二话不说就上了马车，祝千龄都来不及回自己的马车，紧随赵容疏其后，也上了马车。

    很快，二人赶到了皇宫，侍卫们看见赵容疏不敢阻拦，二人一路顺畅无阻，而至承明殿，便见高卓压着一名宫女。

    而昭德帝坐在殿上，身旁还有皇后、赵容靖，赵容桢站在门口处，静静地看着这场荒谬的戏剧。

    祝千龄疑惑地看向赵容疏，仿佛在说：这么快就找到了？

    赵容疏摇了摇头，二人这才将目光重新聚焦在宫女身上。

    “说！为何谋害云姬公主！”一旁的侍卫开始审问，昭德帝坐在龙椅上愁容满面，一时间，殿中的气氛逼人地压迫。

    宫女看样子是不服气，落得了这幅田地还硬气着。面对侍卫的问话，宫女竟能不卑不亢，扫了一眼殿中的众人，轻蔑地“哼”了一声。

    “大胆！”昭德帝怒声呵斥。

    侍卫一脚踩着宫女的肩膀将她向前踩去，使她脸贴着地，不能动弹。

    “报！云姬公主的尸身已经救出！”众人皆望向殿外，两名太监抬着一张覆着白布的担架，是一具尸体。

    “死者已经被烧得面目模糊，无法从面容上确定是云姬公主，但从穿着打扮和体型特征上来看，是云姬公主无疑。”

    昭德帝倒吸一口凉气，随后便愤怒地站起，指着趴在地上的宫女说道：“你到为何谋杀云姬公主！”

    宫女艰难地转了转头，直视昭德帝道：“你问皇后娘娘啊。”

    殿上一阵沉默，没人敢在这样的场合发出一点噪声。

    “哦？要问本宫，本宫可不知道为什么。”皇后神色如常，除了能在眉眼之间看出一些愠怒，其余便再没有了。

    “您知道啊，您怎么不知道啊！当初您指示我娘杀害蕙贵妃时，在您达成目的屠我全家之时，您怎么想不到今天我要报复您呢？只恨，我推下去的不是赵明宁！”宫女脖颈处都见充血的青筋，狰狞着说道。

    赵容疏的脸色在那一刹那变得煞白，双手止不住地抖起了。祝千龄注意到他的异样，低声问道：“殿下，你如何了？”

    赵容疏快速捏住双手，扯出了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说道：“我没事。”

    皇后听了宫女的话，不以为然，睥睨她道：“谋害云姬公主在先，空口诬蔑本宫在后，我看你十条命都不够杀的！”

    宫女根本不停，瞪着皇后说道：“皇后娘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蕙贵妃如何死的？需要我再帮您重温一遍吗？

    当年蕙贵妃花容月貌、隆宠不衰。那天夜里，皇后娘娘教唆我母亲将蕙贵妃引到仁秀宫后，在那口枯井旁活活勒死了蕙贵妃，又将她的尸身丢弃在了井里。

    第二天，路过的宫人发现井里的蕙贵妃，皇后娘娘为了掩饰罪行，对外谎称是蕙贵妃得了恶疾在寝宫里暴毙而终。

    之后你找借口杀了我母亲和那名最先发现蕙贵妃尸体的宫人，还派人对我全家痛下杀手，以至于我的父亲、兄弟、姐妹全遭了毒手！您如何这样狠心！

    今日，我杀云姬公主全是因为你！凭你这样的人如何能做一国之母！”

    皇后面对宫女的指控，只冷笑了一声，临危不乱地说道：“满口胡言，本宫再告诉你一遍，蕙贵妃是暴毙而亡，与本宫无关。”

    皇后尚且没有被激怒，反倒是一旁的昭德帝，突然就抽身而起，冲下殿去，不顾皇帝尊严，一把将伏地的宫女扯起，双手掐着她的脖子，大吼道：“你这毒妇！你这毒妇！”

    见此，两旁的侍卫赶紧将二人扯开。

    宫女被掐得几近窒息，面色发紫。而昭德帝，在护卫的搀扶下抖抖索索地站起。

    祝千龄惊呆了，平日冷酷威严的昭德帝刚刚那一瞬间好像疯了。此事还未有个定夺，想必昭德帝也觉得宫女行径恶劣至极。

    “你不配坐在皇后的位置上，我已经将你的暴行印在黄纸上，今晚你的罪行便会铺天盖地满京城地飞扬着，到时候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这贱人！而那些黄纸就当我提前恭贺你的礼物。”说罢，宫女欲咬舌自尽，但一旁的侍卫动作极快，堵住了她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昭德帝似乎还没从刚刚的风波中缓过神来，盛怒之下也显露疲惫与无力，对一旁的亲卫吩咐道：“把人带去刑部，剥皮抽筋也给我查出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祝千龄总觉得这事太古怪了，蕙贵妃的死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假使宫女所说之言都是真的，那复仇的人真可谓是十年磨一剑。

    但宫女的话也的确很难让人信服。首先，所有的证词都仅她一面之词，除她之外也无别的证人；其次，皇后娘娘谋害蕙贵妃也没有什么必要。皇后和蕙贵妃都是昭德帝还是誉王时的妻妾，皇后和昭德帝是家族联姻，皇后背后是一整个杨家。昭德帝一登基便封杨氏为皇后，其嫡长子赵容德为太子。

    而蕙贵妃梁氏在嫁与赵聿之前只是普通官家的小姐，跟杨氏背后的势力根本不能比。再来，皇后多年经营，宅心仁厚，一心只想保杨氏风光，又岂会因为一个宠妃葬送她多年的心血？

    最后，宫女所杀之人是乌莱公主云姬。她跟皇后有仇，不杀她和她的子女，却杀无辜的乌莱公主，怎么想也是匪夷所思。

    祝千龄只感觉脑子在嗡嗡作响，一旁的赵容疏说道：“回府吧。”

    “哦。”祝千龄暂时放下了心中的疑问，可赵容疏突然说道：“今日你自己先回去，我还有事。”

    祝千龄见他今日状态不佳，也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地上了回瑞王府的马车。

    赵容疏目送马车的目光越来越淡，在马车远走之后，赵容疏拂袖转身，躁郁焦灼地吩咐道：“去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