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涌入，在看清院落中书册的题目时，其动作更加凌厉起来。
在拜见过岳宿后，几个官兵接手押送着掌柜走出了印书局。剩余的人则在周阙和岳宿的审视下细细地搜索着整个院子。
“殿下，这是印刻版。”一个官兵从内屋跑出，手里捧着一块木板。
周阙盯着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当真是胆大包天了，务必给我严加看管人犯！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偏差，届时移交大理寺审理——此事重大，若出了偏差......后果你自当知晓。”
那官兵凛然一震：“是。”神情更加肃穆。
“岳统领，”她转头看着岳宿，咳嗽了两声，面色依旧苍白，“咳咳......咳，那这边就劳烦你看着了，方才来的匆忙，还有些公文尚未补全，我需得回去再补上，免得遭人口舌。”
岳宿面对周阙自然是礼貌许多：“公主放心。”
看着岳宿背过身去，周阙才朝着门口走去。
林识月一直趴在房顶看着众人，自然也注意到了周阙的动向。猝不及防之间，周阙朝着天空抬起了头，恰巧和趴在屋顶上的林识月对上了视线。
周阙的目光里带着狡黠与淡然，对着林识月俏皮地眨了眨眼。
似乎是在赞扬。
林识月看着她微笑的唇角与仿佛什么都知晓的神色眼眸，只觉得原本心中有一处想不明白的地方在此刻终于通畅了开。
霎时间，大脑中仿佛一阵电光闪过。
“她什么都知道。”林识月喃喃。
景筠皱眉：“什么意思？”
周阙什么都知道。至少她并非一无所知地来到了大理寺之中。
也是，丹轮公主是皇帝最为宠爱的公主，若为皇子，则必为太子。这般聪慧之人怎么会如此莽撞地闯入大理寺的牢狱之中呢？必然是怀揣着十足的目的而来的。
周阙自然没有忽略掉林识月的眼神变化。
她粲然一笑，歪一歪头，示意林识月在后边见，随即自己很快走了出去。
“走。”林识月深深凝视了下方一眼，收回了目光，“下去寻她。”
两人灵巧地朝后一跃，在印书局外的边角处落了地，正一转身，便看见了盈盈笑着的周阙。
“阿月见过公主殿下。”林识月躬身行礼。
“你果真没有叫我失望。”周阙眉眼弯弯，笑眯眯地看着林识月，眼中是掩饰不住的赞赏，顺带着扫了一眼景筠，“你也一样。”
景筠：“......谢谢。”
“殿下来大理寺，是特地为了我吗？”林识月直截了当地问。
周阙扬了扬眉，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当然不是了，不过......你的确是一个原因。”
“你的事情闹得其实不小，岳宿那天闯入你的图书馆抓捕你时，我就已经大概知道了情况，但我当时并未想着进去寻你，而是想看看你能不能自己出来——若是能，才证明我的眼光没错呀。不过后来柳辞——也就是你看到的那个侍卫恰好求到了我这里，求我救救他的兄弟，我想那便顺道进去看看你。”
“不过，”说到最后，周阙俏皮地对着林识月眨了眨眼，“我说过的，你不会让我失望。”
景筠面上亦是微笑着，但手已经抚上了右手的彩色转珠。
下一刻，一双手搭在了他的左手上。
林识月上前一步，神情已然冷静下来：“殿下的心思，阿月自叹不能及。”
周阙的眼神若有所思地落在了林识月和景筠的手上，随即打量起景筠来。
“景筠，景公子。”她的目光带上了玩味神色，“我知道你，和仁和教息息相关之人。”
她轻哼一声，也不再深究，微微侧身朝着皇宫的方向，面上浮现出些许回忆的表情来。
“我没有恶意，我也知道林姑娘你的目的，放心，我亦是同行之人。”
林识月看着有些目光逐渐变得深远的周阙。一层光影打在她的侧脸上，本是年轻的公主，一时间却仿佛已然深沉起来，如同深宫久居多年的妇人。
“......是吗？”
“我所求之事，不过海晏河清，江河盛明，我心念所盼，不过是能见我大衡国泰明安而已。”
林识月看着她，沉默了下来。
还是周阙率先打破了沉默：“先讲讲如今在宫中的世子殿下吧。我方才收到消息，他现在的局面可不好看。奚知雪与孙气松两人状告他徇私枉法、不守公正、有违臣道、且为妇人所惑，不当为官。”
林识月的声音凝重起来，她没想到商止川那边的事情居然和自己这边的关联不大：“因何缘故？”
她本猜测只要自己处理好了池康这边的事情，商止川那一边便可迎刃而解，但是现在听来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孙气松孙大人给出的缘由，是因为世子殿下对林姑娘的情感，”周阙嘴边弯起一个讥讽的弧度，“之前那桩案子，他似乎一直耿耿于怀。奚知雪姑娘说，当时那件事情其实还有一个人，她当时如实告诉了世子殿下，但没想到那人最终却没有收到一丝一毫的惩罚。她惧于世子的权势，不敢多言，直到孙大人发现了这一切，并且鼓励她说了这所谓的‘真相’。”
林识月皱眉，仍旧觉得有些云里雾里。好在周阙看到了林识月的疑惑，示意她不要着急，随即继续讲了下去。
“别急，林姑娘听到那人的名字，或许就明白了。据奚知雪姑娘在朝堂之言，那个被世子大人放过一马的人叫做林正，是林姑娘你的同胞弟弟。”
“孙大人认为，世子殿下这般行径，俨然是受到了你的蛊惑，但这种行为已然不配为官了，当严惩不贷。”
“同时，他亦是怀疑世子殿下的案件审理或许有偏差，既然有漏审，便有可能出现错审，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更加严重了，毕竟可牵涉到两个少爷的命呢。”
林识月的神色难看起来。她没想到那帮人竟然会从这个方面入手。
“当真是......无耻至极。”林识月用力闭了闭眼睛。
“但不得不说，卓有成效。”周阙的目光里含着些怜悯。
林识月的睫毛颤抖了几分。下一刻，她睁开了眼，扯了扯唇，看上去似乎已经平静下来。
“我知晓当如何做了，多谢公主。”
周阙如有所料地点了点头，扬了扬眉：“那么，需要我帮忙吗？”
林识月思忖片刻，点头道：“是，请殿下带我入宫。”
“没问题。”周阙应道，离开时最后深深地注视了林识月一眼，目光中含着淡淡的忧色，“我现在便去求见父皇，还请林姑娘一路保重。”
看着周阙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林识月慢慢收回了视线，突然注意到了一直站在身旁的景筠。此时他正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看见林识月投来的目光，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
“景公子也要跟着我吗？”
景筠嗤笑一笑：“不然？我看林姐姐你现在似乎抽不出时间，陪我制蛊呢。”
林识月有些郝然，手微微动了一下。
“时间紧迫，景公子见谅，待我解决后......”
“没关系。”景筠直接打断了林识月的解释，直起身子，凑到林识月的面前来，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我愿意跟着林姐姐。毕竟......是我一刻都离不开林姐姐呢。”
林识月蹙眉，向后退了一步：“这种话不要乱说。”
不知道这家伙在仁和教到底学了些什么破玩意来。
“真没意思。”
景筠轻哼一声，也同样向后退了一步，懒懒散散地看着林识月：“不管怎么样，我定然是要跟着林姐姐的，不然若是林姐姐你从皇宫里出来，再偷偷溜掉，或者......带兵来抓我，都是很麻烦的事情。”
他的话中带着些许对林识月的控诉。林识月自己自然也想起了当时那一番承诺，脑中莫名闪过几分心虚。
“罢了，”最终林识月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景筠，“那便一起去吧，不过在去皇宫之前，我们还得再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无所谓，我跟着林姐姐就好。”
林识月宽和地笑笑，仰起头看着远方。
“乾明书院。”
＊
内侍从后殿绕入紫宸殿中，向上传了一句话。
姜侯保不敢怠慢，即使皇帝还在处置前头的案件，还是将这句话传了上去——毕竟是皇帝最宠爱的丹轮公主的要求，他不敢耽搁。
皇帝闻言，点了点头：“就按她说的办。”
侍从自然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下一刻，皇帝锐利的目光便直直地落在了殿正中的三人身上。
“商侍郎，你还有什么要说吗？”
商止川长跪于殿中，闻言再度深深叩首。
“臣，拜谢陛下。”他起身，转头看着奚知雪，“臣斗胆一问，奚姑娘当真确定告诉了臣，那欺侮你的人之中，有人唤作林正吗？奚姑娘可敢起誓？”
他的言辞不重，却掷地有声。
奚知雪被他说着浑身抖了一抖。
下一刻商止川的话如同惊雷，再次炸响。
“奚姑娘若是问心无愧，可敢用你父亲的仕途起誓？若是你有半句虚言，就让陈掌院......”
“住嘴。”
奚知雪带着哭腔喊道。
商止川的话如同一道利刃，狠狠地碾过了她心中那一块最脆弱的地方。那些被她刻意忘记的东西此刻随着他的那一句话爆发出来。
她是为何说谎，又是为何做出这般事情，那个答案已然分外清晰。但是......倘若陈定言知道她的所作所为，定然是极为不齿的。
他不会感谢，奚知雪知道。
但奚知雪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看着陈定言，那个养育她给了她第二条性命的父亲，就这般死去。哪怕他犯下了弥天大错，哪怕自己要诬陷一个无辜之人，她也甘心。
那本书——《无恒》，如同一根尖刺，扎在了她的心中。
“住嘴。”她又重复了一次，哭腔里带着固执的意味，“商大人，您贵人多忘事，故而不曾记得。但我敢以性命起誓，我不曾说过一次谎话。”
孙气松的手恰到好处地拍上了奚知雪的脊背，给她瘦弱的身躯带来了些许力量。
“商侍郎，还是温和些，”孙气松像是对孩子的语气，带着些嗔怪，“瞧瞧，奚姑娘一介女子，又遇到了惊吓，经不起你这般讯问的。”
“哦，对了，她方才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商止川沉着脸看着这位自己曾经的恩师，突然展颜笑了出来。
他张了张口，想喊他老师，却觉得在现在这个时刻，喊出声来对彼此都是一种嘲讽：“好，那便问问你吧，孙尚书，敢问你是如何得知林正与林姑娘的关系的？我可从未听她提起过有林正这么一个弟弟呢。”
“陛下，臣听这二人控告，无法辩驳，因为臣未做过的事情，要如何来证明？此二人所有控告不过都是口头之言，并无凭证，若是大衡律法这般就能责臣失职，那臣......亦是无话可说。”
胸腔内的心跳越来越快，但商止川却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头脑有这么平静过。
“商大人......”孙气松笑出声来，“这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陛下，臣已请来林正，此刻应当已然到了宫门，老臣叩请陛下召见，以证老臣说辞无误。”
皇帝看着殿中三人，和一旁安静站着的文武百官，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准。”
“不过——丹轮恰好传话给朕，说她寻到了禁书之事的罪魁祸首，此时正好押送到了宫禁处，便一同带过来吧。”
皇帝淡淡地吩咐道。
而这一句吩咐，在地下跪着的三人心中掀起了不同程度的惊涛骇浪。
但侍卫不管这三人如何想，他低头领命，片刻后，紫宸殿的大门便缓缓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