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印书局在东市，距离延福坊有段距离，几人出了岳宿的屋子，便朝着东北方向行去。
大理寺的那辆马车自然是不能用的了。这一去距离不近，若是被大理寺的官员守卫撞见，又是一场麻烦。
虽说有岳宿和周阙在，解决这些麻烦也不过就是时间的事情，但林识月现在最缺少的就是时间。
好在岳宿家中养了几匹马，牵了两匹出来，林识月与周阙一匹，岳宿和景筠一匹。
景筠满脸不乐意地上了马。林识月也搂着周阙上了马。
疾行将近半个时辰，终于到了东市。
牵好马后，林识月朝着东市内望去，眼中闪烁着复杂的神色。
“我的店也在这里呢。”
若说对京城哪里最为熟悉，那一定是东市了。
东市的书铺最多，因而找上她来修补书籍的人也是最多。同时因为开图书馆的原因，她也需要长时间的来往印书局与图书馆之间。
虽然和那位印书局的掌柜算不上是知己好友，但也算得上是熟识的朋友了。
“怎么了？”周阙在一旁轻声问道。
“还能怎么了，触景生情了呗。”景筠满不在乎地笑道。
“没事，让公主挂怀了，”林识月收回心神，摇了摇头，“走吧。”
印书局在东市的位置，林识月已经烂熟于心了。当已经能远远看见印书局的位置时，林识月停下了脚步。
“我们人不算少，同时那掌柜也可能会认出我们，所以不能走正门。”
“若是想要抓现行，就必须得出奇制胜，抓他个措手不及才是。”周阙分析道。
“是，我知他将禁书放在了库房之中，只要到达内室就好，岳宿将军身手高超，我知晓印书局有一处隐秘的后门，岳宿将军可从此处进入，直达库房。”
“景公子擅蛊术，可正面迎击。便与我一同从正门而入，拖延时间，若有异常便可直接控制住那掌柜。”
林识月冷静地分配着每个人的去处。
“那我能做什么？”周阙听了许久，也没听见自己的名字，咳嗽了几声，问道。
林识月沉吟片刻，想到了什么，目光炯炯地盯着周阙。
“丹轮公主自然是最为重要的。”林识月笑道。
＊
紫宸殿之上，众臣肃穆而立。
商止川被带着进到殿中之时，竟然一时之间有些感慨——他许久没有被这般对待了。通常这些官员虽然叫他“顽石”，但明面上依旧对他敬意十分，至于姜侯保......那更是少见了。他常常是最为拍马屁的那一个，向来人还没到紫宸殿，姜侯保就已经远远地迎了上来，笑着嘘寒问暖。
现如今也是他亲自带着人来的。
商止川弯唇，不带感情地笑了一下。
人们常说，墙倒万人推——可惜，他这堵墙还没倒呢，却依然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推倒了。
他慢慢顺着这一条走惯了的路走去，在人群前端，看见了伏倒的奚知雪，和肃穆而立，不苟言笑的孙气松。
奚知雪伏倒在地，微微颤抖，似乎还在抽泣。
孙气松则一身深色衣袍，见商止川行来，不过轻飘飘地叹了一口气，眼中遗憾的神色最重。
他在遗憾些什么呢？商止川不由自主地发起了呆。
他想起自己当时信誓旦旦地告诉林识月，他说那个幕后黑手绝不可能是孙气松。
‘孙尚书此人，虽说迂腐顽固了些，然在某些地方，依旧是恪守着他的君子之道的，这‘重诺’便是其一，他若是承诺了什么，便会做到什么。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例外。’
他是这般说的，也是这般想的。
老师，你授与学生的桩桩件件之事，自己却不曾做到吗？
商止川淡笑着看了孙气松一眼，轻柔地摇了摇头，眼中混合着无奈与叹然。
罢了，罢了。
他掀起衣袍，长身而拜。
“臣商珣，见过陛下。”
皇帝冷淡地颔首，将目光移向一旁：“孙尚书，人既到了，你便说说吧。”
“是。”孙气松恭恭敬敬地对着皇帝的方向行了一礼，转而朝着商止川，似乎有些痛心疾首，额上皱起了纹，“世子殿下，冒犯了。”
“老臣来此，只想问一问世子，前段时间审理的关于奚知雪姑娘的案件，可有徇私枉法？”
“不曾。”商止川眸色清淡，言简意赅地抛下了这么一个字。
＊
另一边，周阙听完了林识月的话，眼神一亮。
“是不错，我果真不曾看错你，林姑娘。”她用欣赏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识月。
说完这一句话，她也不再耽搁，干脆利落地朝着外面走去。
林识月看着周阙依旧有些摇晃的身影，垂眼敛去了眼中的一抹担忧，再抬首时，已然清明，对着景筠点了点头：“走吧，不过需得拖延些时间，毕竟公主受了些伤，行走速度不快。”
他们朝着正门口走去。
需要正正好好的抓住书铺的老板，还需要寻到他偷印禁书的证据，最好还能抓一个现行，不算一件太简单的事情，尤其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她与景筠的身份都还算是逃犯。
正当林识月思量着，要如何拖延时间时，她随意间一抬头，看见了夹杂在人群之中的池康。
林识月眼神一凝，立刻转头，借助人群遮挡住自己的脸。
“怎么了？”景筠低声问。
“遇到了一个熟人。”林识月说，大脑飞速运转，猛然间突然想到了办法。
她转过身去，抬手稍微遮掩了一下自己的脸，带着景筠穿过人群往印书局里钻去。
印书局的地上摞着好几叠厚厚的书，林识月紧紧地抿着唇，蹲下来细细地翻着书，景筠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看着林识月的动作，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
池康无意间一个扫视，突然看到了蹲在自己正对面的女子。
她看起来有些紧张，翻一会儿书就会抬头朝外面打量几眼，随即再次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书。身上的衣袍还算干净，但下摆有些褶皱，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重重碾压过一般，隐约还能看见上面的污渍。
“不至于吧......”池康皱起了眉，搂了搂身上的披风，大步流星地朝着林识月的方向走去。
他的手搭在了林识月的肩膀上，如同铁钳，看上去好似没用多少力气，但实际上却已然将林识月死死地束缚住。
正如他所料，女子的身子猛然一颤，极缓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他分外熟悉的脸。
“月娘，你怎么会此处呢？”他温柔道，满意地看见林识月的脸在那一刹那变得惨白。
林识月的嘴唇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池......池公子？”
见到林识月这副反应，池康笑得更加温柔了：“月娘，你这是......逃狱了吗？”
“嘘......！”林识月猛然瞪大了眼睛，颇为紧张地看着池康，恨不得马上冲上去捂住池康的嘴巴。
在池康刚一冲上来的时候，景筠的左手就已经抚上了右手的彩色转珠。
但当他看见林识月过分夸张的面部神情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放下了左手，悠哉悠哉地倒退一步，饶有兴致地看着林识月在演戏。
“林姐姐当真是......精湛啊。”他看着林识月眼角的泪花，若不是时机不对，几乎想要给林识月鼓鼓掌了。
他垂下右手，蓝色转珠裂开一个小口，里面爬出一只通体金黄的小虫，隐秘地顺着景筠的手腕，一点点爬到了地上，朝着池康的方向爬去。
池康的心神都在面前这个微微颤抖的女子身上，一开始的狂喜已经散去了不少，现在冷静下来，他开始思考起来。
“月娘是如何从狱中出来的？又是为何......出现在这里？”他眯起眼，质问道。
林识月畏缩了一下，垂下眼不愿回答。
她这般模样反倒让池康的疑心降低了不少，他弯唇，用哄骗的语气道：“月娘，你可明白今天你出现在这里，又被我抓到，意味着什么呢？”
“你可要知道，那位世子殿下，现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啊。”他俯下身，在林识月耳边轻语，如最亲密的恋人之间的私语，其内容却是赤裸裸的威胁。
林识月抖了一下，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池康，池康没有忽略掉林识月眼中的那一抹恨意。但他并不在意，笑意依旧温和，和煦如春风。
“大理寺......出事了。”林识月沉默了半晌，才迟迟开口，“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趁乱跑了出来。”
“哦......趁乱吗？那么，月娘是为何出现在这里呢？为何不第一时间跑了呢？”他还是半信半疑。
林识月抿了抿唇：“我......我的图书馆要新书，我也想......看书了。”
听上去是个很荒诞的理由，林识月没有指望池康相信，她说完这一句后，紧接着跟了一句：“我若是跟你走，我还能看书吗？”
池康的笑意更深了，他眼神亮了起来：“自然，月娘想要的，我怎会不满足呢？只是日后，可要乖乖听话......咳......咳咳咳。”
一阵猛烈的咳意涌了上来，池康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潮红。
林识月垂下眼，沉默地坐着。
池康也不着急，颇具耐心地在一旁等着。
半晌，林识月抬起头，盯着池康的眼睛，突然粲然一笑。
“好啊。”她眉眼弯弯。
池康看着她温柔而灿烂的眉眼，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寒意——这不对劲，她不该这么快答应，至少不该这般干脆。
他踉跄了一步，看着面前眉眼如画的林识月，使劲摇了摇脑袋，但下一刻还是感受到了大脑的晕眩。
身旁似乎有一束讥讽的目光。他艰难地转头看去，眼前已经有些模糊了，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只能大概看出是个年轻人的轮廓。
他这才突然想起，方才似乎一直有一个少年，不远不近地在两人的一旁站着......
肌肉一寸一寸地变得僵硬起来。
脚踝处的尖锐痛感也逐渐弥漫上来，他的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间，耳中鼓噪着的，唯有自己越来越响亮的心脏跳动声。
林识月看着他慢慢地倒了下去，垂眼盯着他还在痉挛的小腿。
“什么蛊？”
“林姐姐最熟悉不过了。”景筠笑眯眯地一歪头，“是牵线蛊呢。”
能让人丧失自我，沦为他们掌中控制的牵线蛊啊......
“不过可惜了......还差些引药没用，这个牵线蛊只能用三日，不过也够了。”
林识月垂眼点了点头，瞥了一眼软倒在地上的池康：“让他去边上些，别挡着道。”
景筠吹了一声口哨，池康缓缓睁开了眼睛，双目无神地盯着前方，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到一旁。
林识月闭上眼睛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了。
“先往里面走一段吧，想必岳统领也做的差不多了。”
他们巧妙地躲开了人群，绕到了后院的大门之前。林识月看着面前的这一扇在记忆中分外熟悉的木门，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下一刻抬手用力地推开了木门。
面前摆放着近乎百本书籍，大大地摊开放在阳光之下晾晒着。
观其封面，的确就是《无恒》。
印书局的掌柜面色苍白的坐在院子之中，一动不敢动，眼神也空洞一片，仿佛也被下了牵线蛊一般。
而他颈部横着的那一把长剑则解释了他现在为什么会是这般神情。
在听到门吱呀一声推开的时候，他眼睛是亮了一瞬，但下一刻在看清楚林识月和景筠脸的之后，又迅速暗了下来。
林识月对着岳宿远远致意，岳宿也对她微微点头。
身后似乎有喧嚣声传来，还有武器交错发出的金属声。
林识月眼睛亮了亮——应当是丹轮公主回来了。
她侧身看了有些迷茫的景筠一眼，露出一个有些调皮的笑容来。
“景公子，还愣着干嘛，我们可是官府逃出来的犯人，现在官府来人了，还傻站着？”
景筠这才反应过来，迅速观察了周围的环境，拉着林识月跃上了屋顶。
下一刻，如潮水一般的官兵涌进了小院之中，她趴在房顶之上，有些复杂的看着掌柜的面色变得越来越灰白。
一个熟悉的声音伴随着刀剑声响了起来。
“我乃大衡丹轮公主，以此令为证，给我搜！”周阙的重音落在最后三个字上，带上了明显的厌恶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