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姿态神情均自信无比。

    皇帝扬了扬眉，又惊又疑，吩咐姜侯保：“掀开，看看是不是？”

    姜侯保领命，掀开了黑布，同时细细地看了看，再抬头时，亦是惊疑不定：“陛下......陛下，绝了！当真是这本书！”

    林识月微笑点头，咳嗽几声，稍微缓了缓，便从袖袍中再次摸出了一根人参来：“陛下看看，这便是这本药典中所记载的千年人参，陛下可请太医院院首来一辨，看看民女所言是否是真。”

    人参形态纤长，但根茎光泽度极高，姜侯保接过去，便觉得手中沉甸甸的，他瞪圆了眼睛，心中信了一半，回头看了一眼皇帝的眼神，明了他的意思，立刻用布匹包好，命人速传太医院的院首来。

    院首姓赵，赵太医提着药箱，颤颤巍巍的走来。他年纪不轻，在太医院干了也有二十年了，自然见过了不少的好东西。在见到那根人参的第一眼，便觉得这件东西是个宝贝，拿在手里时，心里就更笃定了。

    “陛下，此乃......至宝啊！”他仔仔细细地研究了半晌，最终下了定论。

    太医院院首的话十分恳切，但皇帝的反应却和众人所设想的，有些不一样。

    他的眼神突然变了。

    不是欢喜，不是讶异，而是出奇地冷淡。

    林识月猜到了什么，并不与皇帝对视，只安静地跪了下来，垂着眼。

    这段日子总是在跪......她心里多少也有些憋屈。但封建王朝的帝王总是这般，喜怒无常，疑心甚重，若不顺他，便真的有可能失去这条性命。

    难怪人们总想离开皇宫，毕竟身家性命牵于一人手中，并非一件舒服的事情。

    “你们——”皇帝开口，诡异地停顿了一下，几人立刻安静了下来，“是在戏耍朕吗？”

    “陛下，老奴岂敢啊？”

    “陛下说些什么呢？”

    “陛下，这可万万不可说啊！”

    “民女不敢。”

    几人七嘴八舌，但中心思想很明显，他们没有。

    “你们几人联合起来，这么戏耍朕，有趣吗？”皇帝呵笑，动了真怒。

    姜侯保连连磕头，只道不敢。

    林识月叹了口气，慢吞吞从地上直起身子，膝行几步，冲着姜侯保伸了手：“姜公公，劳烦把那本药典递给我。”

    姜侯保不敢动，林识月只好自己顶着皇帝的目光，慢慢过去拿了过来，随后垂首，将书本高高举起。

    “陛下明鉴，民女绝对不可能勾结他们，也绝无欺瞒陛下之意。若陛下不信，可随意抽查此书中任意内容，民女与书有缘，能通书感，其中所述，皆已知晓。”

    “若是陛下觉得，民女已经提前背下，”说到这，林识月自己都没忍住，弯唇笑了一下，仿佛也觉得这个说法颇为荒唐，“那也可以从方才那几本中任选一本，考察民女。”

    “至于这人参......陛下，民女家贫，何来这般好物？且方才在陛下面前，也与其他人毫无接触，怎么可能是欺瞒陛下呢？望陛下明鉴啊。”

    皇帝半信半疑地让人拿来林识月手中的药典——他的确也不觉得林识月会提前背下药典，毕竟药典的确厚重，退一步说，就算林识月真的背下来了，那也算是个人才了。

    “第十八页，葵秋子，药效。”

    “性温，味苦，形若柳叶，触之粗糙，有淡香，上有黑褐色斑点，成熟后脱落，与秋叶相似，其汁液有山葵之味，故称为葵秋子。”

    几乎不假思索，林识月脱口便道。

    接下来一刻钟，皇帝接连不断地抛出问题，林识月也是接连不断地回答，几乎没有停顿，但也一个不差地回答了上来。

    皇帝的眼神，从一开始的冷淡，到后来变得越来越严肃起来，隐含的怒火也在林识月一字一句精准的回答中，慢慢消散。

    “......林姑娘，很厉害。”到最后，已经只剩下了赞叹。

    林识月躬身行礼：“陛下谬赞了。”

    她垂首，假装没有看见面前皇帝的眼中，有精光闪过。她知道自己这般显露意味着什么，也猜测过后果，但是......想要明面上干净地脱身，这是唯一的办法。

    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商止川贬官——毕竟这些事情的根源，可以说都是因为自己。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既然他们无罪了，皇帝肯定是想从林识月身上，得到些什么的。

    那便利用吧......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好好好，当真是神迹啊！”皇帝抚掌而笑，“陈爱卿，你当真给朕寻来了个宝贝！”

    “是，能得陛下赏识，也是她的荣幸。”陈定言恭敬应是，话中含着些许忧虑，接下来的话，像是犹豫了很久，才敢说出口，“陛下，臣为陛下寻得这般人才，可否......斗胆求一个赏赐？”

    陈定言是极少做出这种行为的人。他自觉须秉持君子之范，就连皇帝赐赏，都会私下与皇帝商谈，更别提主动求得赏赐了。这般行为，简直有些，不太像他了。

    皇帝有些诧异，但还是颇为高兴地点了头：“自然自然，陈爱卿有什么赏赐，都可以提，只要朕能做到，自然赏给你。”

    “臣想求陛下，让林姑娘入乾明书院求学。”

    他恭恭敬敬地说。

    林识月垂着的眼睛颤了颤，睫毛微微抖动。

    继而，心中涌出些许感动。

    皇帝审视着陈定言：“哦？这是为何？”

    陈定言顶着皇帝颇有压迫感的眼神，硬着头皮回答：“既然当初之事真正通过臣的考选之人，是林姑娘，现在也该让林姑娘得到她本该所得到的东西了。”

    “陈爱卿言之有理，朕没有爱卿你想的周全啊。”皇帝定定地盯着陈定言看了许久，朗笑道，“这有何不同意，只要林姑娘愿意，朕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民女自然愿意的。”林识月忙道。

    “那便好了！”几人笑起来，但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那便无人知晓了。

    陈定言求了赏后，皇帝又主动给林识月赐了赏。

    “朕知晓你心中所求的是什么，此后，以此令牌为证，你的图书馆便有了御赐名号，不会再有人无端干涉，随意污蔑了。”

    有小太监毕恭毕敬地走上来，给林识月呈上一块精致的木牌，雕有腾飞的金龙，样态灵动，不失威猛。纹路清晰，旁人一看就是宫里产的东西。

    “民女谢过陛下。”

    “不必如此，朕只消你应承朕一件事情。”

    图穷匕见，谈了那么久，终于......是要提及他的最终目的了。

    林识月柔顺地垂首，等待着他的吩咐。

    然后，整个大殿内就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中。

    林识月：？

    她觉得有些不对，懵然抬头，才发现众人都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望着她。

    “怎么了？”

    皇帝神情复杂：“不同意？”

    林识月：“？陛下还未说什么事呢。”

    “无论什么事，朕可告诉你，这件事，定是你能做到的，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能不答应吗......林识月苦笑地点头：“民女自然是答应的。”

    ＊

    除了林识月，剩余的几人被姜侯保恭敬地送了出去。

    为了安其他人的心，林识月被送去了地牢关了几日，狱卒是个见风使舵之人，见到了送林识月来狱的太监的谄媚嘴脸，也没太为难林识月，这几日便如流水一般，很快过去了。

    但除了林识月以外，其他人的心情与处境，便截然不同了。

    乾明书院，书楼中。

    奚知雪安静地跪在地上，默默地擦着眼泪。但是泪水却仿佛不要钱一样，怎么擦都擦不干。

    在她面前，陈定言同样也跪着，脊背挺拔，姿态端正。

    他们已经在这里，跪了将近一个时辰了。

    “可知道错了吗？”

    陈定言带着无奈地声音响起，他没回头，阖着眼对奚知雪说。

    “......父亲。”

    她嗫嚅一声，声音在发抖，但还是没有说出那句“我错了”。

    她不觉得自己错了。直到现在，她也觉得自己没有错。陈定言虽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却也恩重如山，所以为了他，哪怕是背上骂名，哪怕是为此要污蔑他人，她在所不惜。

    她怎么能看见自己的父亲，那个身姿伟岸如山一般的父亲被打上什么罪名，被押送如大牢之中呢？

    陈定言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雪儿，为父不仅是罚你，也是罚自己。”他睁眼，慢慢揉了揉已经麻木的腿，“你跪多久，我便和你一起跪，因为我觉得你做出今日的这般行径，与我脱不开干系。”

    “我想不明白我的女儿，饱读诗书明理之人，为何会做出这般事情呢？”

    “我想不通，但我了解你，你不愿意说的事情，怎么都不会说的。所以我想，这答案，我得自己找一找。”

    “雪儿，”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背对着奚知雪，放下了一直拢在袖袍中的一本书，“是因为这本书吗？”

    一本《无恒》。

    刹那间，奚知雪的目光紧紧锁住了那本被他放在地上的书。

    目光是有温度的，所以即使她在陈定言的身后，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陈定言也能感受到奚知雪的眼神。

    “雪儿，”他无力地弯了弯唇，声音带了些哽咽意味，“你......你当真觉得，父亲是这般人吗？”

    “你当真觉得，父亲会偷藏禁书，拉你，拉整个书院下水吗？”

    “父亲在你心中，就是这般无德无品之人吗？”

    字字哽咽，越说到后面，越颤抖。

    奚知雪的泪水一下子停了。她深深地呼吸着，目光所及只剩下那一本书——即使是禁书，陈定言放的手法还是那般温和，同他这个人一样。

    父亲是正直的，爱书的，从小教她，说人读书多了，便带上了书卷气，腹有诗书气自华，那些不让女孩读书的人，都是迂腐之人。

    那时她年幼，才刚刚被父亲收养，对一切的事物感到胆怯而恐惧，是父亲引领着她，一步一步一点一点翻开柔软的书页，教她读书写字，教她做人明理。

    所以，所以她怎么会相信啊，这般清正君子之风的父亲，会沾染上一丝一毫的罪责。

    但也正是他太清正了，所以她害怕，害怕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

    耳边，陈定言的叹惋清晰，一字一句都在拷问她。

    “不是，不是的！”她默默摇着头，膝行想去拿来那本书，却忘记自己已经跪了一个时辰，膝盖已经全麻了，稍动一下，便朝着前面栽了下去。

    “不是的，不是的，父亲清正，是我......是我......”

    奚知雪呜咽一声，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父亲......父亲，我错了......知雪错了......”

    ＊

    离开紫宸殿后，林识月拜别陈定言，先回了一趟图书馆。

    商止川怕她出事，也跟着来了。

    她离开前把钥匙交到了商止川的手里，却也没想到商止川也因为她的原因，陷入了危局中，依旧没有时间照顾她的图书馆。

    “抱歉。”他叹，上前一步，把钥匙放到了林识月的手心中。

    林识月摇摇头：“不必抱歉，这不是你的错。”边说着，林识月伸手推开了尘封已久的图书馆。

    漫天的灰尘扑面而来，带着尘封的气味。她害怕书被虫蛀，跑动起来的步伐也有些慌乱了。

    书册安静的呆在书架上，她有些急促地伸手去碰，一排排感受过去，没感觉太大的异样，心中吊着的那一口气才松了下去，慢慢顺着书架，跌坐到了地上。

    还好，还好，没有受到太大的损伤。

    她不顾手上的灰尘，用手捂住了脸，片刻，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呜咽声。

    商止川有些手足无措，他的手抬起又放下，最终只是安静地在她身旁蹲了下来，给她披上一件外袍。

    很快，她抬起头，将揣在怀中的那枚令牌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

    “会好的，”她挤出笑容来，看着微亮的天空，“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