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来了，京城初雪降至，盈盈雪花之间，东市槐花巷子里那家似乎关了许久的图书馆，突然又开门迎客了。
而且在大门边，还新悬了一枚金色令牌，上有飞龙盘旋，在正上方的牌匾上，也加了“御赐”二字。
有大婶从外经过，好奇地仰头看去，恰好撞见了从内走出的一个瘦弱的女子。
她面容清瘦，看起来似乎非常怕冷，外罩一件宝蓝色的斗篷，让她看起来真实了些许。手中揣着一个小巧的暖炉，正慢慢悠悠地朝下走。
“林姑娘，你回来了？”那大婶颇为惊喜地喊了出来。
林识月讶异地抬眼，漆黑睫毛犹如蝴蝶颤了颤：“陈家婶婶？你来借书吗？”
她记得这位大婶。她家中儿子入学堂后，常常需要些新书。但他家不算富裕，读的书有多，本来正愁得很，但自从林识月的图书馆开了，便给了他们一个大方便。自此大婶便常常来这里给他儿子借书，偶尔也会买一本。
她来的比较频繁，所以有些时候店中人少，林识月也会和她聊聊天，或者教她认几个字，久而久之，倒也熟稔了起来。
陈婶的嘴角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来：“林姑娘！当真是你啊！这些日子你突然不在了，这店也关了，我心里总是慌得很，就怕你这图书馆啊不开了，我这些日子有空便会到这里看一看，幸好幸好，你回来了！”
林识月笑起来：“瞧您说的，快进来吧，有什么想要的就进去找寸碧，我还有些事情要忙。”
陈婶忙不迭点头，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林姑娘这是要去哪呢？”
“唔......”她思考了一会儿，竭力压制住心中欣喜之意，但嘴角的弧度还是怎么压也压不下去，“陈家婶婶！我要去乾明书院啦！”
她的神情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地如同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眼睛闪闪发亮，带着最真诚的喜悦朝前奔去。马车已经停在的门口，她灵巧地跳上了马车，转身冲着有些愕然的陈婶大大地挥手，冲着从图书馆里探出头的寸碧用力地挥手。
她不是没去过乾明书院。相反，她其实去过很多次，但是每一次都不是以学生的身份去的。第一次是接受陈定言的邀请，随后的几次是作为老师，教授那些学子修补书籍之法。但是她一直都不能作为学生，走入学堂之中。
“林月月，你感受到了吗，现在，你要去整个衡朝最顶尖的书院中求学啦！”
她悄悄对自己说，对着体内那个不知是否消散了的灵魂说。
马车慢慢地跑起来。
车轮滚动之间，林识月在马车内闭上了眼睛，仿若前几日那些糟心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而她也没有答应皇帝那个条件。
一刻钟后，马车在乾明书院前缓缓停下。
掀开布帘，有年轻俊秀的公子负手而立，含笑站在大门前，看着林识月。
“林姑娘，恭喜你。”他将手伸到前面来，捧着一束柔软娇媚的花，上面还沾着露水，带着淡淡的芳香。
“世子殿下......恭喜我什么呢？”林识月笑着接过他手中的花，两人缓步朝着内里走去。
商止川轻笑：“自然是恭喜林姑娘得偿所愿了。”
确实算是一种得偿所愿吧。林识月俏皮地眨了眨眼，两人一同走进了书院中。
另一旁的望月图书馆，亦是很快恢复了祥和的景象。
寸碧在正堂清点着书籍，后面库房有招来的小厮侍女，在细心地查找着是否有损坏的书籍，是否有书籍被虫蛀了，是否有书籍因为年限久远，而发生了脱页的现象——毕竟也有将近十几日的时间无人照管，总会有些脆弱的书籍出现了意外。
“你好。”有人怯生生地走进了图书馆中，四处打量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桌子，“请问......这里便是望月图书馆吗？”
寸碧从厚重的记册中抬起头来——这是一个很瘦小的女孩，几乎能看见她脸上凸起的颧骨，眼角落着一颗痣，让她看起来更加柔弱了些。似乎是感受到的寸碧的打量，她抿了抿唇，微微侧过头去。
“抱歉，”寸碧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合适，立刻道了歉，“是我失礼了。”
“没关系的。”她的声音轻得蚊子一般。
“姑娘有什么事？是要借书吗？”寸碧站起来，递出一张借书申请的文书。
却没想到那姑娘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
“不，不是的，”她鼓起勇气，看着寸碧的眼睛，“我来，我来问一问，你们这里是不是缺会补书的人啊？”
寸碧：“啊？”
那姑娘抬眼迅速地再看了寸碧一眼，又垂了下去：“我......我很感谢林姑娘，是她，不是，是我哥哥他去乾明书院找她学了补书的方法，然后教给我，哥哥说林姑娘也算我的老师，就是，我想问一下，我能不能帮忙补书呀？”
寸碧眨眨眼，很快抓住了姑娘话中的重点。
“你就靠着哥哥教你，便学会了？”
那姑娘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寸碧倒吸一口冷气，看那姑娘的眼神也变得惊异起来。
“我们是缺的，但是得等林姑娘回来，姑娘不妨等一等。”
那姑娘自然没有什么意见，在店里寻了个角落，也不嫌弃，直接坐了下来。寸碧怕她觉得无聊，还特意寻了一本书给她，她也就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刚刚安顿好那姑娘，寸碧还没回到位置上，便听见门口传来些许吵闹声。一个体型颇壮的男子径直走了过来，手中拎着木棍，直接就往店铺上砸。
“你做什么！这是圣上钦赐，随意打砸便是对圣上不敬！你可想好后果！”寸碧厉声呵斥道，心中暗暗感慨林识月的提前做法。幸好她提前做了准备，将圣上赐予的令牌挂了出去，就是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
“谁知道那些人......孙大人，池康......会做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行为，还是狐假虎威一下的好。”
“林姑娘想得当真周到。”寸碧心里感慨，即使如此，心里还有些打鼓。但那个男子的确被她的话给震慑到了，挥动的手顿了一下，也竟然真的收了回来。
“什么破店！”他狠狠地瞪了寸碧一眼，撇撇嘴，继而大声嚷嚷，“大家伙儿都听着啊，这家破店之前惹上了事！不然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关了这么些日子！我有好友在宫中任职！你们猜是什么事情？”
他声音洪亮，这般嚷嚷自然吸引来了一大批的人来看热闹。寸碧有些慌乱地看着这一副景象，心里有些打鼓。
“什么事啊？”有好事者忍不住开口问。
他冷笑一声：“说出来吓死你们！这家店铺，有谋反之嫌！”
简直是在胡诌！
寸碧气得发抖。甚至张口就想要反驳，但是百姓大多人才不管什么逻辑不逻辑的，他们只听了这一消息，便立刻瞪大了眼睛。
有些人半信半疑，有些人则全然的发起抖来，几乎立刻就想要和图书馆切断联系。
“胡扯！你张口诬陷人，一点证据都不讲的吗？大家听着，若是我们望月图书馆有谋反之嫌，那为何圣上会钦赐令牌！这难道不是把自己的脑袋献出去了吗？”寸碧捋了捋思路，讲道。
“谁知道你们望月图书馆有多么胆大包天呢？”那男子轻蔑一笑。
寸碧：“？”
这是什么理由？完全没有逻辑啊！
她瞪着眼看他，猜测此人究竟是为何而来的。突然想到林识月之前和她提了一嘴的孙气松，脑中仿佛有一阵光闪过。
“你是孙大人派来的？”
那男子本来看着周围百姓惊慌失措的样子，已然有些洋洋得意起来，心中防线也弱了些许，没料到寸碧突然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有那么一瞬间，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他的神情空白了一秒，随机很快恢复轻蔑的样子：“什么孙大人，我在为民除害！”
“你说谎！”
有凌冽而坚韧的女声从寸碧身后传来，寸碧讶异的回头看去，发现正是那个在角落安静坐着看书的姑娘。
她脸上有一团不自然的红晕，像是气急了。柔弱的身子此时此刻却格外坚定。那双如同小鹿般柔和的眼睛，现在却漾着浓烈如火的怒气。
她的胸膛大幅度起伏着，再次重复了一次：“你在说谎！”
“哪来的小丫头片子？”男子没把她当回事。
“你说谎！望月图书馆清清白白，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林姑娘好心为我们这一类不能上学的人免费提供书籍，日日精心照管书籍，还抽出时间教授我们补书——乡亲们，若不是林姑娘，谁有机会能学补书这种圣人的技法！若不是林姑娘，你们有多少人，能够买得起书？！”
她此时此刻的模样，完全摆脱了一开始那一副怯懦的模样。
寸碧眨巴眨巴眼睛，有些不可思议。
这姑娘怎么突然变了个模样？
男子冷哼一声，刚想斥骂这姑娘，却被一旁一个年迈的老伯打断了话。
“......你，你是不是那齐家丫头？”老伯的眼神浑浊，却一下子认出了那姑娘。
那姑娘定睛一看，也立刻认了出来：“是我！张爷爷，我和哥哥就住在你隔壁呢！我和哥哥还去你家吃过饭！”
“对对对，咳咳咳，对......就是你这丫头......”
“你们莫不是一伙儿的？”男子不耐烦地打断两个人的叙旧。
“呸！你个不讲理的蛮人，见人出来仗义执言，就这般造谣生事，我看你迟早有日会因为你的嘴获罪入狱！”齐姑娘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用力呸了一声。
“乡亲们，张爷爷和我，大家应该都见过吧，我就住在槐花巷子里，我是什么样的人，张爷爷是什么样的人，这望月图书馆的林姑娘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大家都清楚！绝不能让这种造谣的人败坏了我们槐花巷子的风气！这种人，就该被唾沫星子淹死！”
齐姑娘骂起人来格外爽利，让寸碧看的一愣一愣的。不过经过方才那一番的争论，她也算是看明白了。
这些乡亲的确认识齐姑娘，也认识张爷爷。人本就有依从心理，更容易相信自己认识的人。被齐姑娘这么一说，也回过味来。
男子利用的也就是众人的怀疑心，现在也被齐姑娘所打破了。自然，原本的计策立刻被识破，在众人的唾沫星子和怀疑的目光下，灰溜溜的离开了。
一场闹剧，也很快就结束了下来。
寸碧将门外的事情处理好后，转身真心实意地对坐回店内的齐姑娘道了谢：“多谢你了，齐姑娘，若不是你......”
却未想到齐姑娘阻挡了寸碧的动作：“别......别这么说，若不是，若不是林姑娘......我也学不会补书的技法......我，我是真心实意地感谢林姑娘的！”
她又缩回了自己的壳子里，怯生生的眨眼，看着寸碧。
寸碧哑然失笑。
这件事情也仿佛是一个信号，告诉周围的百姓，望月图书馆又恢复了正常，且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因素。
来的人虽然不如之前的多，但也日日增加，呈现一片繁华之景。
林识月那日从乾明书院学习回了店铺，听闻齐姑娘的这件事，欣然地接受了她的请求，此后便和他们一起在望月图书馆内工作。
齐姑娘全名叫齐清，是她父亲给她取得名字，但是在巷子内，更多的还是叫她一声齐丫头。父母早逝，兄长早年间将她带大，现如今在书院学习，课业繁重，还得抽出时间来看顾齐清。齐清心疼哥哥辛苦，便来自求了一份活计干着。
日子越过越好了，林识月筹备着，在京城周边的地区，再开一家图书馆。
还未等她准备好东西，一道圣旨便从皇宫内传来，命她即刻入宫。
她隐约觉得，几个月前给皇帝的那个承诺，现如今恐怕要兑现了。